第二十八章 恩斷義絕紫衫王
倚天屠龍記 by 金庸
2018-9-5 19:48
張無忌等四人馳至城外壹所破廟商議。張無忌說起已答允要幫趙敏借屠龍寶刀壹觀,道:“此事原本不妥,但當日我承諾為她辦三件事,這是她所提的第壹件。我若推托不做,只怕她出下更為難的題目來。我輩壹諾千金,不能不守信用。”
楊逍道:“教主,咱們本就要去接回謝法王,不如便帶了這番邦女子同去,讓她在冰火島上,拿著屠龍刀瞧上壹個時辰。咱們四面團團圍住了,就算她有天大本事,也耍不出什麽花樣。”張無忌登時放下了心頭壹塊大石,說道:“咱們給她做了第壹個題目,再接謝法王回來,壹舉兩得,正是大大的好事。”
當下約定楊逍等壹行先行南下,召集洪水旗下教眾,雇妥海船,預備船上糧食清水等物,在慶元路定海會齊,壹起出海。商議既畢,張無忌便回城去接小昭和趙敏。
將近大都時,張無忌心想昨晚萬安寺壹戰,汝陽王手下許多武士已識得自己面目,撞上了諸多不便,於是到壹家農家買了套莊稼漢子的舊衣服換了,頭上戴個鬥笠,用煤灰泥巴將手臉塗得黑黑的,這才進城。
他回到西城的客店外,四下打量,見並無異狀,當即閃身入內,進了自己住房。小昭正坐在窗邊,手中做著針線,見他進房,壹怔之下,才認了他出來,滿臉歡容,如春花之初綻,笑道:“教主哥哥,我還道是哪壹個莊稼漢闖錯了屋子呢,真沒想到是妳。”
張無忌笑道:“妳在做什麽?獨個兒悶不悶?”小昭臉上壹紅,將手中縫著的衣衫藏到了背後,忸怩道:“我在學著縫衣,可見不得人的。”將衣衫藏在枕頭底下,斟茶給張無忌喝,見到他滿臉黑泥,笑道:“妳洗不洗臉?”
張無忌微笑道:“我故意塗抹的,可別洗去了。”拿著茶杯,心下沈吟:“此次冰火島壹行,勢須迎接義父回歸中土。義父本來擔心中原仇家太多,他眼盲之後,應付不了。此時武林群豪同心抗胡,私人的仇怨,什麽都該化解了。只須我陪他老人家在壹起,諒旁人也不能動他壹根毫毛。大海中風濤險惡,小昭奴子是不能壹齊去的。嗯,有了,我要趙姑娘裙小昭安頓在王府之中,倒比別的處所平安得多。”
小昭見他忽然微笑,問道:“教主哥哥,妳在想什麽?”張無忌雖已認她為小妹子,但在旁人之前,小昭仍自居小婢,只有在無人處,才偶爾叫他壹聲“教主哥哥”。張無忌道:“我要到壹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,帶著妳不便。我想到了壹處所在,可以送妳去寄居。”小昭臉上變色,道:“我壹定要跟著妳,小昭要天天這般服侍妳。”
張無忌勸道:“我是為妳好。我要去的地方很遠,很危險,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。”小昭道:“教主哥哥,妳答允過我要帶我去接謝法王回來,那還不遠嗎?在光明頂上那地宮之中,我就已打定了主意,妳到哪裏,我跟到哪裏。除非妳把我殺了,才能撇下我。妳見了我討厭,不要我陪伴麽?”張無忌道:“不,不!妳知道我很喜歡妳,我只是不願妳去冒無謂的危險。我壹回來,立刻就會找妳。”小昭搖頭道:“只要在妳身邊,什麽危險我都不在乎。教主哥哥,妳帶我去吧!”
張無忌握著小昭的手,道:“小妹子,我也不瞞妳,我是答允了趙姑娘,要陪她往海外壹行。大海之中,波濤連天。我是不得不去。但妳去冒此奇險,殊是無益。”
小昭漲紅了臉,道:“妳和趙姑娘在壹起,我更加要跟著妳。”說了這兩句話,已急得眼中淚水盈盈。張無忌道:“為什麽更加要跟著我?”小昭道:“那趙姑娘心地歹毒,誰也料不得她會對妳怎樣。我跟著妳,也好照看著妳些兒。”
張無忌心中壹動:“這小姑娘對我當真很好,只怕不是尋常的依戀。”他和小昭相處日久,心中也真舍不得和她分手,笑道:“好,帶便帶妳去,大海中暈起船來,可不許叫苦。”小昭大喜,連聲答應,說道:“我要是惹得妳不高興,妳把我拋下海去餵魚吧!”張無忌笑道:“親親小妹子,我怎舍得?”
他二人萬裏同行,有時旅途之際客舍不便,便同臥壹室,兩人雖有時兄妹相稱,但小昭自居婢仆,張無忌又從來不說壹句戲謔調笑的言語。這時他沖口而出叫了她聲“親親小妹子”,又說了句“我怎舍得”,只是壹時情不自禁,見小昭眼波流動,神情嬌羞,自知失言,不由得臉上壹紅,轉過了頭望著窗外。
小昭嘆了口氣,自去坐在壹邊。張無忌問道:“妳為什麽嘆氣?”小昭道:“妳真正舍不得的人多著呢。峨嵋派的周姑娘,汝陽王府的郡主娘娘,將來不知道還有多少。妳心中怎會不舍得我這個小丫頭?”
張無忌走到她面前,說道:“小妹子,妳壹直待我很好,難道我不知道麽?難道我是個忘恩負義、不知好歹的人嗎?”說這兩句話時臉色鄭重,語意誠懇。小昭又害羞、又歡喜,低下了頭道:“我又沒要妳對我怎樣,只要妳許我永遠服侍妳,在妳身邊做妳的小丫頭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妳壹晚沒睡,壹定倦了,快上床休息壹會吧。”說著掀開被窩,服侍他安睡,自去坐在窗下,拈著針線縫衣。
張無忌聽著她手上的鐵鏈偶爾發出輕微的錚錚之聲,只覺心中平安喜樂,但覺如此這般天長地久,人生更無他求。過不多時,便合上眼睡著了。
這壹睡直到傍晚始醒,他吃了碗面,說道:“小昭,我帶妳去見趙姑娘,借她倚天劍斬斷妳手腳上的銬鐐。”兩人走到街上,但見蒙古兵卒騎馬來回奔馳,盤查甚嚴。兩人壹聽到馬蹄聲,便縮身在屋角之後,不讓元兵見到,不多時便到了那家小酒店中。
張無忌帶著小昭推門入內,只見趙敏已坐在昨晚飲酒的座頭上,笑吟吟地站起,說道:“張公子真乃信人。”張無忌見她神色如常,絲毫不以昨晚之事為忤,暗想:“這位姑娘城府真深,按理說我派人殺了她父親的愛姬,將她費盡心血捉來的六派高手壹齊放了,她必惱怒異常,不料她壹如平時,且看她待會如何發作。”見桌上已擺設了兩副杯筷,他欠壹欠身,便即就坐,小昭遠遠站著伺候。
張無忌抱拳說道:“趙姑娘,昨晚之事,在下諸多得罪,還祈見諒。”趙敏笑道:“爹爹那韓姬妖妖嬈嬈的,我見了就討厭,多謝妳叫人殺了她。我媽盡誇贊妳能幹呢,跟我商量怎麽謝妳。”張無忌壹怔,如此結果,實大出意料之外。趙敏又道:“那些人妳救了去也好,反正他們不肯歸降,我留著也沒用。妳救了他們,大家壹定感激妳得緊。當今中原武林,聲望之隆,自沒人再及得上妳了。張公子,我敬妳壹杯!”說著笑盈盈地舉起酒杯。
便在此時,門口走進壹個人來,卻是範遙。他先向張無忌行了壹禮,再恭恭敬敬地向趙敏拜了下去,說道:“郡主,苦頭陀向妳告辭。”趙敏並不還禮,冷冷地道:“苦大師,妳瞞得我好苦。妳郡主這個筋鬥栽得可不小啊!”
範遙站起身來,昂然說道:“苦頭陀姓範名遙,乃明教光明右使。朝廷與明教為敵,本人混入汝陽王府,自是有所為而來。過去多承郡主禮敬有加,今日特來作別。”
趙敏仍冷冷地道:“我早知妳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,卻想不到妳在明教之中,竟身居如此高位。妳要去便去,又何必如此多禮?”範遙道:“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,自今而後,在下即與郡主為敵,若不明白相告,有負郡主平日相待厚意。”
趙敏向張無忌看了壹眼,問道:“妳到底有什麽本事,能使手下個個對妳這般死心塌地?”張無忌道:“我們是為國為民、為仁俠、為義氣,範右使和我素不相識,可是壹見如故,肝膽相照,情若骨肉,只是不枉了兄弟間這個‘義’字。”……
範遙哈哈壹笑,說道:“教主這幾句言語,正說出了屬下的心事。教主,這位郡主娘娘年紀雖輕,卻是心狠手辣,大非尋常。妳良心太好,是及不上她的!”張無忌道:“是,我自不敢大意。”趙敏笑道:“多謝苦大師稱贊。”
範遙轉身出店,經過小昭身邊時,突然壹怔,臉上神色驚愕異常,似乎突然見到什麽可怕之極的鬼魅壹般,失聲叫道:“妳……妳……”小昭奇道:“怎麽啦?”範遙向她呆望了半晌,搖頭道:“不是的……不是的……我看錯人了。”長嘆壹聲,神色黯然,推門走了出去,口中喃喃地道:“真像,真像。”
趙敏與張無忌對望壹眼,都不知他說小昭像誰。
忽聽得遠處傳來幾下唿哨之聲,三長兩短,聲音尖銳。張無忌壹怔,記得這是峨嵋派招聚同門的訊號,當日在西域遇到滅絕師太等壹幹人時,曾數次聽到她們以此訊號相互聯絡,尋思:“怎地峨嵋派又回到了大都?莫非遇上了敵人麽?”趙敏道:“那是峨嵋派,似乎遇上了什麽急事。咱們去瞧瞧,好不好?”張無忌奇道:“妳怎知道?”趙敏笑道:“我在西域率人跟了她們四日四夜,這才捉到了滅絕師太,怎會不知?”
張無忌道:“好,咱們便去瞧瞧。趙姑娘,我先求妳壹件事,要借妳的倚天劍壹用。”趙敏笑道:“妳未借屠龍刀,先向我借倚天劍,算盤倒挺精明。”解下腰間系著的寶劍,遞了過去。
張無忌拿在手裏,拔劍出鞘,道:“小昭,妳過來。”小昭走到他身前,張無忌揮動長劍,嗤嗤嗤幾下輕響,小昭手腳上銬鏈壹齊削斷,嗆啷啷跌在地下。小昭下拜道:“多謝教主,多謝郡主。”趙敏微笑道:“好美麗的小姑娘。妳教主定是喜歡妳得緊了。”小昭臉上壹紅,眼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。
張無忌還劍入鞘,交給趙敏,說道:“多謝了!”只聽得峨嵋派的唿哨聲直往東北方而去,便道:“咱們去吧。”趙敏摸出壹小錠銀子拋在桌上,閃身出店,便即快奔。
張無忌怕小昭跟隨不上,右手拉住她手,左手托在她腰間,不即不離地跟在趙敏身後。只奔出十余丈,便覺小昭身子輕飄飄的,腳步移動也甚迅速,他微覺奇怪,手上收回相助的力道,見小昭仍和自己並肩而行,始終不見落後。雖然他此刻未施上乘輕功,但腳下已算極快,小昭居然仍能跟上。
轉眼之間,趙敏已越過幾條僻靜小路,來到壹堵半塌的圍墻之外。張無忌聽到墻內隱隱有女子爭執的聲音,知道峨嵋派便在其內,拉著小昭的手越墻而入,黑暗中落地無聲。圍墻內遍地長草,原來是個廢園。趙敏跟著進來,三人伏入草叢。
廢園北隅有個破敗涼亭,亭中影影綽綽地聚集著二十來人,只聽得壹個女子聲音說道:“妳是本門最年輕的弟子,論資望,說武功,哪壹樁都輪不到妳來做本派掌門……”張無忌認得是丁敏君的語音,在長草叢中伏身而前,走到離涼亭數丈之處,這才停住。此時星光黯淡,瞧出來朦朧壹片,他凝神註視,隱約看清楚亭中有男有女,都是峨嵋派弟子,滅絕師太座下的諸大弟子似乎均在其內。左首壹人身形修長,青裙曳地,正是周芷若。只聽得丁敏君話聲嚴峻,不住口地道:“妳說,妳說……”
周芷若緩緩地道:“丁師姊說得是,小妹是本門最年輕的弟子,不論資歷、武功、才幹、品德,哪壹項都夠不上做掌門。師父命小妹當此大任,小妹原曾壹再苦苦推辭,但師父厲言重責,要小妹發下毒誓,不得有負她老人家的囑咐。”峨嵋大弟子靜玄說道:“師父英明,臨終時遺命周師妹繼任掌門,必有深意。大家人人都聽到的。咱們同受師父栽培大恩,自當遵奉她老人家遺誌,同心輔佐周師妹,以光本派武德。”
丁敏君冷笑道:“靜玄師姊說師父必有深意,這‘必有深意’四字果然說得好。咱們在高塔之上、高塔之下,不是都曾親耳聽到苦頭陀和鶴筆翁大聲叫嚷麽?周師妹的父母是誰,師父為何對她另眼相看,這還不明白麽?”
苦頭陀對鹿杖客說道滅絕師太是他的老情人、周芷若是他二人的私生女兒,只不過是他邪魔外道的古怪脾氣發作、隨口開句玩笑,但鶴筆翁這麽公然叫嚷出來,旁人聽在耳裏,雖未必盡信,難免有幾分疑心。這等男女之私,常人總是寧信其有,不信其無,而滅絕師太對周芷若如此另眼相看,壹眾弟子均不明所以,“私生女兒”這四字正是最好的註腳。各人聽了丁敏君這幾句話,都默然不語。
周芷若顫聲道:“丁師姊,妳若不服小妹接任掌門,盡可明白言講。妳胡言亂語,敗壞師父畢生清譽,罪業不小。小妹先父姓周,乃漢水中壹個操舟的船夫,不會絲毫武功。先母薛氏,祖上卻是世家,本是襄陽人氏,襄陽城破之後逃難南下,淪落無依,嫁了先父。小妹蒙武當派張真人之薦,於九年前引入峨嵋門下,在此以前,從未見過師父壹面。妳受師父大恩,今日先師撒手西歸,便來說這等言語,這……這……”說到這裏,語音哽咽,淚珠滾滾而下,再也說不下去了。
丁敏君冷笑道:“妳想任本派掌門,尚未得同門公認,自己身份未明,便想作威作福,分派我的不是,什麽敗壞師父清譽,什麽罪業不小。妳想來治我的罪,是不是?我倒要請問:妳既受師父之囑繼承掌門,便該即日回歸峨嵋。師父逝世,本派事務千頭萬緒,件件均要掌門人倆。妳孤身壹人突然不聲不響地回到緒,卻是為何?”
周芷若道:“師父交下壹副極重的擔子,放在小妹身上,是以小妹非回大都不可。”丁敏君道:“那是什麽事?此處除了本派同門,並無外人,妳盡可明白言講。”周芷若道:“這是本派最大機密,除了本派掌門人之外,不能告知旁人。”
丁敏君冷笑道:“哼,哼!妳什麽都往‘掌門人’這三個字上壹推,須騙我不倒。我來問妳:本派和魔教仇深似海,本派同門不少喪於魔教之手,魔教教眾死於師父倚天劍下的更不計其數。師父所以逝世,便因不肯受那魔教教主壹托之故。然則師父屍骨未寒,何以妳便悄悄地來尋魔教那個姓張的小淫賊、那個當教主的大魔頭?”
張無忌聽到最後這幾句話時身子不禁壹震,便在此時,只覺壹根柔膩的手指伸到自己左頰之上,輕輕刮了兩下,正是身旁的趙敏以手指替他刮羞。張無忌滿臉發燙,心想:“難道周姑娘真的是來找我麽?”趙敏覺到他臉上發燒,暗暗好笑,強自忍住,才沒“嘻嘻”地笑了出來。
只聽周芷若囁囁嚅嚅地道:“妳……妳又來胡說八道了……”丁敏君大聲道:“妳還想抵賴?妳叫大夥兒先回峨嵋,咱們問妳回大都有什麽事,妳偏又吞吞吐吐地不肯說。眾同門情知不對,這才躡在妳後面。妳向妳父親苦頭陀探問小淫賊的所在,當我們不知道麽?妳去客店找那小淫賊,當我們不知道麽?”
她左壹句“小淫賊”,右壹句“小淫賊”,張無忌脾氣再好,卻也不禁著惱,突覺頭頸中有人呵了壹口氣,自是趙敏又在取笑了。
丁敏君又道:“妳愛找誰說話,愛跟誰相好,旁人原是管不著。但這姓張的小淫賊是本派的死對頭,昨晚眾人在萬安寺中,面臨生死大險,何以妳盡含情脈脈地瞧他?這可不是我信口雌黃,這裏眾同門都曾親眼目睹。那日在光明頂上,先師叫妳刺他壹劍,他居然不閃不避,對妳眉花眼笑,而妳也對他擠眉弄眼,不痛不癢地輕輕刺了他壹下。以倚天劍之利,怎能刺他不死?這中間若無私弊,有誰能信?”
周茫若哭了出來,說道:“誰擠眉弄眼了?妳盡說些難聽的言語來誣賴人。”
丁敏君冷笑壹聲,道:“我這話難聽,妳自己所作所為,便不怕人說難看了?妳的話便好聽了?哼,剛才妳怎麽問那客房中的掌櫃來著?‘勞妳的駕,這裏可有壹位姓張的客官嗎?嗯,二十來歲年紀,身材高高的,或者,他不說姓張,另外說個姓氏。’”她尖著嗓子,學起周龍若慢吞吞的聲調,裝腔作勢,說得加意的妖媚嬌柔,令人聽得毛骨驚然。
張無忌心下惱怒,暗想這丁敏君乃峨嵋派中最為刁鉆刻薄之人,周芷若柔弱仁懦,萬不是她對手,但若自己挺身而出為周芷若撐腰,壹來這是峨嵋派本門事務,外人不便置喙,二來只有使周芷若處境更為不利,眼見她被擠逼得狼狽之極,自己卻束手無策。
峨嵋派中大多數弟子本來都遵從師父遺命,奉周芷若為掌門人,但聽丁敏君辭鋒咄咄,說得人情入理,均想:“師父和魔教結怨太深。周師妹和那魔教教主果是幹系非同尋常,倘若她將本派賣給了魔教,那便如何是好?”
只聽丁敏君又道:“周師妹,妳由武當派張真人引入師父門下,那魔教的小淫賊是武當張五俠之子。這中間到底有什麽古怪陰謀,誰也不知底細。”提高了嗓子又道:“眾位師姊師兄、師妹師弟,師父雖有遺言命周師妹接任掌門,可是她老人家萬萬料想不到,她圓寂之後屍骨未寒,本派掌門人立即便去尋那魔教教主相敘私情。此事和本派存亡興衰幹系太大,先師若知今晚之事,她老人家必定另選掌門。師父的遺誌乃是要本派發揚光大,決不是要本派覆滅在魔教之手。依小妹之見,咱們須得秉承先師遺誌,請周師妹交出掌門鐵指環,咱們另推壹位德才兼備、資望武功足為同門表率的師姊,出任本派掌門。”她說了這幾句話後,同門中便有六七人出言附和。……
周芷若道:“我受先師之命,接任本派掌門,這鐵指環決不能交。我實在不想當這掌門,可是我曾對師父立下重誓,決不能……決不能有負她老人家的托付。”這幾句話說來半點力道也無,有些同門本來不作左右袒,聽了也不禁暗暗搖頭。
丁敏君厲聲道:“這掌門鐵指環,妳不交也得交!本派門規嚴戒欺師滅祖,嚴戒淫邪無恥。妳犯了這兩條最最首要的大戒,還能執掌峨嵋門戶麽?”
趙敏將嘴唇湊到張無忌耳邊,低聲道:“妳的周姑娘要糟啦!妳叫我壹聲好姊姊,我便出頭去給她解圍。”張無忌心中壹動,知道這位姑娘足智多謀,必有妙策讓周芷若脫困,但她年紀比自己小,這聲“好姊姊”未免太也肉麻,實在叫不出口,正自猶豫,趙敏又道:“妳不叫也由得妳,我可要走啦。”
張無忌無奈,只得在她耳邊低聲叫道:“好姊姊!”趙敏撲哧壹笑,正要長身而起,亭中諸人已然驚覺。丁敏君喝道:“是誰?鬼鬼祟祟地在這裏偷聽!”
突然間墻外傳來幾聲咳嗽,壹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:“黑夜之中,妳峨嵋派在這裏鬼鬼祟祟地幹什麽?”壹陣衣襟帶風之聲掠過空際,涼亭外已多了兩人。
這二人面向月光’張無忌看得分明,壹個是佝僂龍鐘的老婦,手持拐杖,正是金花婆婆,另壹個是身形婀娜的少女,容貌奇醜,卻是殷野王之女、張無忌的表妹蛛兒殷離。那日韋壹笑將蛛兒擒去,還沒上光明頂便寒毒發作,強忍著不吸她熱血,終於不支倒地,後來得周顛救醒,再尋蛛兒時卻已不知去向。張無忌自和她分別以來,常自想念,不料此刻忽而出現,她是金花婆婆之徒,自當相隨在側。張無忌大喜之下,幾欲出聲招呼。
丁敏君冷冷地道:“金花婆婆,妳來幹什麽?”金花婆婆道:“妳師父在哪裏?”丁敏君道:“先師已於昨日圓寂,妳在園外聽了這麽久,卻來明知故問。”
金花婆婆失聲道:“啊,滅絕師太已圓寂了!是怎樣死的?為什麽不等著再見我壹面?唉,唉,可惜,可惜……”壹句話沒再說得下去,彎了腰不住咳嗽。蛛兒輕輕拍著她背,向丁敏君冷笑道:“誰耐煩來偷聽妳們說話?我和婆婆經過這裏,聽得妳嘰裏咕嚕地說個不停,我認得妳的聲音,這才進來瞧瞧。婆婆問妳,妳沒聽見麽?妳師父是怎樣死的?”丁敏君怒道:“這幹妳什麽事?我為什麽要跟妳說?”
金花婆婆舒了口長氣,緩緩地道:“我生平和人動手,只在妳師父手下輸過壹次,可是那並非武功招數不及,只是擋不了倚天劍的鋒利。這幾年來發願要找壹口利刃,再與妳師父壹較高下。老婆子走遍了天涯海角,總算不枉了這番苦心,壹位故人答應借寶刀給我壹用。我打聽得峨嵋派人眾給朝廷囚禁在萬安寺中,有心要去救妳師父出來,和她較量壹下真實本領,豈知今日來到,萬安寺已成壹片瓦礫。唉!命中註定,金花婆婆畢生不能再雪此敗之辱。滅絕師太啊滅絕師太,妳便不能遲死壹天半日嗎?”
丁敏君道:“我師父此刻若在人世,妳也不過再多敗壹場,叫妳輸得死心塌……”
突然間啪啪啪啪,四下清脆的聲響過去,丁敏君目眩頭暈,幾欲摔倒,臉上已讓金花婆婆左右開弓地連擊四掌。別看這老婆婆病骨支離,咳嗽連連,豈知出手迅捷無倫,手法又怪異之極,這四掌打得丁敏君竟沒絲毫抗拒躲閃的余地。她與丁敏君相距本有兩丈,但頃刻間欺近身去,打了四掌後又即退回,行動直似鬼魅。
丁敏君驚怒交集,立即拔出長劍,搶上前去,指著金花婆婆道:“妳這老乞婆,當真活得不耐煩了?”金花婆婆似乎沒聽到她辱罵,對她手中長劍也似視而不見,只緩緩地道:“妳師父到底是怎麽死的?”語意蕭索,顯得十分心灰意懶。丁敏君長劍的劍尖距她胸口不過三尺,終究不敢便刺了出去,只罵:“老乞婆,我為什麽要跟妳說?”
金花婆婆長嘆壹聲,自言自語:“滅絕師太,妳壹世英雄,可算得武林中出類拔萃的人物,壹旦身故,弟子之中,竟沒壹個像樣的人出來接掌門戶嗎?”
靜玄師太走上壹步,合掌說道:“貧尼靜玄,參見婆婆。先師圓逝之時,遺命由周芷若周師妹接任掌門。只本派之中尚有若幹同門未服。先師既已圓寂,令婆婆難償心願,大數如此,夫復何言?本派掌門未定,不能和婆婆定什麽約會。但峨嵋乃武林大派,決不能墮了先師威名。婆婆有甚吩咐,便請示下,日後本派掌門自當憑武林規矩和妳做個了斷。但若婆婆自恃前輩,逞強欺人,峨嵋派雖然今遭喪師大難,也唯有和妳周旋到底,血濺荒園,有死而已。”這壹番話佩佩道來,不亢不卑,連張無忌和趙敏也暗暗叫好。
金花婆婆眼中亮光壹閃,說道:“原來尊師圓寂之時,已傳下遺命,定下了繼任的掌門人,那好極了。是哪壹位?便請壹見。”語氣已比對丁敏君說話時客氣得多了。
周芷若上前施禮,說道:“婆婆萬福!峨嵋派第四代掌門人周芷若,問婆婆安好。”丁敏君大聲道:“也不害臊,便自封為本派第四代掌門人了。”
蛛兒冷笑道:“這位周姊姊為人很好,我在西域之時,多承周姊姊照料。她不配做掌門人,難道妳反配麽?妳再在我婆婆面前放肆,瞧我不再賞妳幾個嘴巴!”
丁敏君大怒,刷的壹劍便向蛛兒分心刺來。蛛兒壹斜身,伸掌便往丁敏君臉上擊去。她這身法和金花婆婆壹模壹樣,但出手之迅捷卻差得遠了。丁敏君立即低頭躲開,她那壹劍卻也沒能刺中蛛兒。
金花婆婆笑道:“小妮子,我教了多少次,這麽容易的壹招還是沒學會。瞧仔細了!”右手揮去,順手在丁敏君左頰上壹掌,反手在她右頰上壹掌,跟著又是順手擊左頰,反手擊右頰,這四掌段落分明,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,但丁敏君全身給壹股大力籠罩住了,四肢全然動彈不得,面頰連中四掌,絕無招架之能,總算金花婆婆掌上未運勁力,她才沒受重傷。蛛兒笑道:“婆婆,妳這手法我是學會了,就是沒妳這股內勁。我再來試試!”丁敏君仍給金花婆婆的內力逼住了,眼見蛛兒這壹掌又要打到臉上,氣憤之下,幾欲暈去。
突然間周芷若閃身而上,左手伸出,架開了蛛兒這壹掌,說道:“姊姊且住!”轉頭向金花婆婆道:“婆婆,適才我靜玄師姊已說得明白,本派同門武學上雖不及婆婆精湛,卻也不容婆婆肆意欺淩。”金花婆婆笑道:“這姓丁的女子牙尖齒利,口口聲聲地不服妳做掌門,妳還來代她出頭麽?”周芷若道:“本派門戶之事,不與外人相幹。小女子既受先師遺命,雖本領低微,卻也不容外人辱及本派門人。”
金花婆婆笑道:“好,好,好!”只說得三個“好”字,便劇烈咳嗽。蛛兒遞了壹粒丸藥過去,金花婆婆接過服下,喘了壹陣氣,突然間雙掌齊出,壹掌按在周芷若前胸,壹掌按在她後心,將她身子平平地夾在雙掌之間,雙掌著手之處,均是致命大穴。
這壹招更加怪異之極,周芷若雖功力尚淺,究已得了滅絕師太的三分真傳,不料莫名其妙地便遭對方制住了前胸後心要穴,只嚇得花容失色,話也說不出來。金花婆婆森然道:“周姑娘,妳這掌門人委實稀松平常。難道尊師竟將峨嵋派掌門重任,交了給妳這麽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麽?我瞧妳呀,多半是胡吹大氣。”
周繭若壹定心神,尋思:“她這時手上只須內勁吐出,我心脈立時便給震斷,死於當場。可是我如何能夠墮了師父的威風?”壹想到師父,登時勇氣百倍,舉起左手,說道:“這是峨嵋派掌門鐵指環,是先師親手套在我手上,豈有虛假?”
金花婆婆壹笑,說道:“剛才妳那師姊言道,峨嵋乃武林大派。此話倒也不錯。可是憑妳這點兒本領,能做這武林大派的掌門人嗎?我瞧妳還是乖乖聽我吩咐的好。”周芷若道:“金花婆婆,先師雖然圓寂,峨嵋派並非就此毀了。我落在妳手中,妳要殺便殺,若想脅迫我做甚不應為之事,那叫休想。本派陷於朝廷奸計,被囚高塔,卻有哪壹個肯降服了?周芷若雖是年輕弱女,既受重任,自知艱巨,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。”
張無忌見她胸背要穴俱為金花婆婆按住,生死已在呼吸之間,兀自如此倔強,只怕金花婆婆壹怒,立時便傷了她性命,情急之下,便欲縱出相救。趙敏已猜到他心意,抓住他右臂輕輕壹搖,意思說且不用忙。
只聽金花婆婆哈哈壹笑,說道:“滅絕師太也不算怎麽走眼啊。妳這小掌門武功雖弱,性格兒倒強。嗯,不錯,武功差的可以練好,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。”其實周芷若此刻早已害怕得六神無主,不過想著師父臨死時的重托,唯有硬著頭皮,挺立不屈。
峨嵋眾同門本來都瞧不起周芷若,但此刻見她不計私嫌,挺身而出回護丁敏君,而在強敵挾持之下絲毫不墮本派威名,均起了對她敬佩之意。靜玄長劍壹晃,幾聲呼哨,峨嵋群弟子倏地散開,各出兵刃,團團將涼亭圍住了。
金花婆婆笑道:“怎麽樣?”靜玄道:“婆婆劫持峨嵋掌門,意欲何為?”金花婆婆咳了幾聲,道:“妳們想倚多為勝?嘿嘿,在我金花婆婆眼下,再多十倍,又有什麽分別?”突然間放開了周芷若,身形晃處,直欺到靜玄身前,食中兩指,挖向她雙眼。靜玄忙回劍削她雙臂,只聽得“嘿”的壹聲悶哼,身旁已倒了壹位同門師妹。金花婆婆明攻靜玄,左足卻踢中了壹名峨嵋女弟子腰間穴道。
但見她身形在涼亭周遭滴溜溜地轉動,大袖飛舞,偶爾傳出幾下咳嗽之聲,峨嵋門人長劍齊出,竟沒壹劍能刺中她衣衫,但男女弟子卻已有七人給打中穴道倒地。她打穴手法極為怪異、遭打中的都大聲呼叫。壹時廢園中淒厲的叫聲此起彼落,聞之心驚。
金花婆婆雙手壹拍,回入涼亭,說道:“周姑娘,妳們峨嵋派的武功,比之金花婆婆怎麽樣?”周芷若道:“本派武功當然高於婆婆。當年婆婆敗在先師劍下,難道妳忘了麽?”金花婆婆怒道:“滅絕老尼徒仗寶劍之利,又算得什麽?”
周芷若道:“婆婆憑良心說壹句,倘若先師和婆婆空手過招,勝負如何?”
金花婆婆沈吟半晌,道:“不知道。我原想知道尊師和我到底誰強誰弱,是以今日才到大都來。唉!滅絕師太這壹圓寂,武林中少了壹位高人。前不見古人,後不見來者,峨嵋派從此衰了。”
那七名峨嵋弟子呼號不絕,正似作為金花婆婆這話的註腳。靜玄等年長弟子用力給他們推宮過血,絲毫不見功效,看來須金花婆婆本人方始解得。
張無忌當年醫治過不少傷在金花婆婆手底的武林健者,知道這老婆婆下手之毒辣,江湖上實所罕有,有心出去相救,轉念又想:“這壹來幫了周姑娘,卻得罪了蛛兒。我這個表妹不但對我甚好,且是骨肉至親,我如何可厚此薄彼?”
只聽金花婆婆道:“周姑娘,妳服了麽?”周芷若硬著頭皮道:“本派武功深如大海,不能速成。我們年歲尚輕,眼下自不及婆婆,日後進展,卻不可限量。”金花婆婆笑道:“妙極,妙極!金花婆婆就此告辭。待妳日後武功不可限量之時,再來解他們的穴道吧。”說著攜了蛛兒之手,轉身便走。
周芷若心想這些同門的苦楚,便壹時三刻也是難熬,金花婆婆壹走,只怕他們痛也痛死了,忙道;“婆婆慢走。我這幾位同門師姊師兄,還請解救。”金花婆婆道:“要我相救,那也不難。自今而後,金花婆婆和我這徒兒所到之處,峨嵋門人避道而行。”
周芷若心想:“我甫任掌門,立時便遇此大敵。倘若答允了此事,峨嵋派怎麽還能在武林中立足?這峨嵋壹派,豈非就此在我手中給毀了?”
金花婆婆見她躇躊不答,笑道:“妳不肯墮了峨嵋派的威名,那也罷了。妳將倚天劍借我壹用,我就解救妳的同門。”周芷若道:“本派師徒陷於朝廷奸計,遭囚高塔,這倚天劍怎麽還能在我們手中?”
金花婆婆本已料到此事,借劍之言也不過是萬壹的指望,但聽周芷若如此說,臉上還是掠過壹絲失望神色,突然厲聲道:“妳要保全峨嵋派聲名,便保不住自己性命……”說著從懷中取出壹枚丸藥,道:“這是斷腸裂心的毒藥,妳吃了下去,我便救人。”
周芷若想起師父的囑咐,柔腸寸斷,尋思:“師父叫我欺騙張公子,此事我原本幹不了,與其活著受那無窮折磨,還不如就此死了,壹了百了,什麽都不管的幹凈。”顫抖著接過毒藥。靜玄喝道:“周師妹,不能吃!”
張無忌見情勢危急,又待躍出阻止,趙敏在他耳邊低聲道:“傻子!假的,不是毒藥。”張無忌壹怔之間,周芷若已將丸藥送入了口中咽下。
靜玄等人紛紛呼喝,又要搶上和金花婆婆動手。金花婆婆道:“很好,挺有骨氣!這毒藥麽,藥性壹時三刻也不能發作。周姑娘,妳跟著我,乖乖地聽話,老婆子壹歡喜,說不定便給妳解藥。”說著走到那些被打中穴道的峨嵋門人身畔,在每人身上敲拍數下。那幾人疼痛登止,停了叫喊,只四肢酸麻,壹時仍不能動彈。這幾人眼見周芷若舍命服毒,相救自己,都十分感激,有人便道:“多謝掌門人!”
金花婆婆拉著周芷若的手,柔聲道:“乖孩子,妳跟著我去,婆婆不會難為妳。”她想滅絕師太既死,倚天劍又已不在峨嵋派手中,當日在滅絕師太手下輸招之恥難報,便欲將峨嵋掌門擒了去,日後再放,也算是出了胸中壹口惡氣。
周芷若尚未回答,只覺壹股極大的力道拉著自己,身不由主地便騰躍而起。
靜玄叫道:“周師妹……”搶上欲待攔阻,斜刺裏壹縷指風,勁射而至,卻是蛛兒從旁發指相襲。靜玄左掌揮起擋格,不料蛛兒這招乃是虛招,啪的壹響,丁敏君臉上已吃了壹掌,這“指東打西”,正是金花婆婆的武學。但聽得蛛兒咯咯嬌笑,已掠墻而出。
張無忌道:“快追!”壹手拉著趙敏,壹手攜著小昭,三人同時越墻。
靜玄等忽見到長草中還躲著三人,無不驚愕。金花婆婆和張無忌的輕功何等高妙,待得峨嵋群弟子躍上墻頭,六人早已沒入黑暗之中,不知去向。
張無忌等追出十余丈,金花婆婆腳下絲毫不停,喝道:“峨嵋派弟子居然還有膽子追趕金花婆婆,嘿嘿,了不起!”趙敏低聲對張無忌道:“妳先躲著別出手,讓我用倚天劍對付她。”張無忌尚未回答,趙敏已晃身搶上數丈,喝道:“留下本派掌門!”倚天劍劍尖已指到金花婆婆身後,這壹招“金頂佛光”,正是峨嵋派劍法的嫡傳,她在萬安寺中從峨嵋派女弟子手中學得,只是並非學自滅絕師太,不免未臻精妙。
金花婆婆聽得背後金刃破風,放開了周芷若,急轉身軀。趙敏手腕抖動,又是壹招“千峰竟秀”。金花婆婆識得她手中兵刃正是倚天寶劍,又驚又喜,伸手便來搶奪。數招壹過,金花婆婆已欺近趙敏身前,手指正要搭上她執劍的手腕,不料趙敏長劍急轉,使出壹招昆侖派的劍法“神駝駿足”。
金花婆婆見她是個年輕女子,手持倚天劍,使的又是峨嵋嫡傳劍法,只當她是峨嵋派弟子。金花婆婆為了對付滅絕師太,於峨嵋派劍法已鉆研數年,見了趙敏出手幾招,料得她功力不過爾爾,此後數招,心中已先行預想明白,這壹欺近身去,倚天劍定然手到擒來,豈知這年輕姑娘竟會突然之間使出昆侖派劍法來。金花婆婆若非心中先入為主,縱是昆侖劍法,也奈何她不得,只這壹招來得太過出於意外,她武功雖高,可也給打了個冷不防,忙著地打滾,方始躲開,但左手衣袖已為劍鋒輕輕帶到,登時削下壹大片來。
金花婆婆驚怒之下,欺身再上,見對方武功遠不及自己,便想奪下她手中這口自己想望已久的倚天劍來。趙敏也知自己武功跟她差著壹大截,不敢和她拆招,只揮動倚天劍,左刺右劈,東舞西擊,忽而崆峒派劍法,忽而華山派劍法,壹招峨嵋派的“金頂夕照”之後,緊跟是壹招少林派達摩劍法的“金針渡劫”。每壹招均是各派劍法中的精華所在,每壹招均具極大威力,再加上倚天劍的鋒銳,金花婆婆驚訝無比,壹時竟沒法逼近。蛛兒看得急了,解下腰間長劍,擲給金花婆婆。趙敏疾攻七八劍,至第九劍上,金花婆婆不得不以兵刃招架,嚓的壹聲,長劍斷為兩截。
金花婆婆臉色大變,倒縱數丈,喝道:“小妮子到底是誰?”趙敏笑道:“妳怎地不使屠龍刀?”金花婆婆怒道:“我若有屠龍刀在手,妳豈能擋得了我十招八招?妳敢隨我去壹試麽?”趙敏笑道:“妳能拿到屠龍刀,倒也好了。我只在大都等妳,容妳去取了刀來再戰。”金花婆婆道:“妳轉過頭來,讓我瞧個分明。”趙敏斜過身子,伸出舌頭,左眼閉,右眼開,臉上肌肉扭曲,向她扮個極怪的鬼臉。
金花婆婆大怒,在地下吐了口唾沬,拋下斷劍,攜了蛛兒和周芷若快步而去。
張無忌道:“咱們再追。”趙敏道:“那也不用忙,妳跟我來。我包管妳的周姑娘安然無恙便是。”張無忌道:“妳說什麽屠龍刀?”趙敏道:“我聽這老婆子在廢園中說道,她走遍了天涯海角,終於向壹位故人借到了壹柄寶刀,要和滅絕師太的倚天劍壹鬥。‘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?’要和倚天劍爭鋒,就只有屠龍刀了。難道她竟向妳義父借到了屠龍刀?我適才仗劍和她相鬥,便是要逼她出刀。可是她手邊又沒寶刀,只叫我隨她去壹試。似乎她已知屠龍刀的所在,卻沒法拿來使用。”
張無忌沈吟道:“這倒奇了。”趙敏道:“我料她必去海濱,揚帆出海,前去尋刀。咱們須得趕在頭裏,別讓雙眼已盲、心地仁厚的謝老前輩受這惡毒老婆子欺弄。”
張無忌聽了她最後這句話,胸口熱血上湧,忙道:“是,是!”本來他已和楊逍等人約好,要帶趙敏會同明教群雄同去冰火島尋訪謝遜,然後借刀,但想到金花婆婆要去跟義父為難,恨不得插翅趕去相救,自己等不及到慶元路會集楊逍等人。
趙敏帶著兩人來到王府之前,向府門前的衛士囑咐了好壹陣。那衛士連聲答應,回身入內,不久便隨同府中總管,牽了九匹駿馬、提了壹大包金銀出來。趙敏和張無忌、小昭三人騎了三匹馬,讓另外六匹跟在後面輪流替換,疾馳向東。
次曰清晨,九匹馬都已疲累不堪。趙敏向地方官出示汝陽王調動天下兵馬的金牌,再換了九匹坐騎,當日深夜,已馳抵海津鎮(屬今日的天津市),到達海邊的界河口。
趙敏騎馬直入縣城,命縣官急速備好壹艘最堅固的大海船,船上舵工、水手、糧食、清水、兵刃、寒衣,壹應備齊,除此之外,所有海船立即驅逐向南,海邊五十裏之內不許另有壹艘海船停泊。汝陽王金牌到處,小小縣官如何敢不奉命唯謹?趙敏和張無忌、小昭三人自在縣衙門中飲酒等候。不到壹日,縣官報稱壹切均已辦妥。在此同時,張無忌已匆匆寫好壹信,說明事急有變,自己和小昭、趙敏先行出海,命楊逍等人毋須等候。再命明教在海津聯絡站的主持,派遣穩妥教眾快馬送去慶元路定海。
三人到海邊看船時,趙敏不由得連連頓足,大叫:“糟了!”原來海邊所停泊的這艘海船船身甚大,船高二層,船頭甲板和左舷右舷均裝鐵炮,卻是蒙古海軍的炮船。當年元世祖時,蒙古大軍兩次遠征日本,大集舟師,不料兩場颶風,將蒙古海軍打得七零八落,東征之舉歸於泡影,但舟艦的規模卻也從那時起遺了下來。趙敏百密壹疏,沒想到那個縣官竟會加倍巴結,去向水師借了壹艘炮船來。這時船中糧食清水俱已齊備,而海邊其余船只均已遵奉汝陽王金牌傳令,早向南駛出數十裏之外。趙敏苦笑之下,只得囑咐眾水手在炮口上多掛漁網,在船上裝上十幾擔鮮魚,裝作是炮船舊了無用,改作趙敏和張無忌、小昭三人換上水手裝束,用油彩抹得臉上黃黃的,再粘上兩撇鼠須,更沒半點破綻。三人坐在船中,專等金花婆婆到來。
這位紹敏郡主料事如神,等到次日清晨,果然壹輛大車來到海濱,金花婆婆攜著蛛兒和周芷若前來雇船。船上水手早受趙敏囑咐,諸多推托,說道這是壹艘舊炮船改裝的漁船,專作捕魚,決不載客,直到金花婆婆取出兩錠黃金作為船資,船老大方始勉強答應。金花婆婆帶同蛛兒、周芷若上船,便命揚帆向東。
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之中,壹葉孤舟,向著東南行駛。
舟行兩日,張無忌和趙敏在底艙的窗洞中向外瞧去,只見白天的曰頭、晚上的月亮,總是在左舷上升,顯然座船是徑向南行。其時已是初冬天時,北風大作,船帆吃飽了風,行駛甚速。張無忌和趙敏商量過幾次:“我義父是在極北的冰火島上,咱們去找他,須得北行才是,怎麽反向南去?”趙敏每次總是答道:“這金花婆婆必定另有古怪。何況這時節南風不起,便要北駛,也沒法子。”
到得第六日午後,舵工下艙來向趙敏稟報,說道金花婆婆對這壹帶海程甚為熟悉,什麽地方有大沙灘,什麽地方有礁石,竟比這舵工還要清楚。
張無忌突然心念壹動,說道:“啊,是了!莫非她是回靈蛇島?”趙敏問道:“什麽靈蛇島?”張無忌道:“金花婆婆的老家是在靈蛇島啊。她故世的丈夫叫銀葉先生,靈蛇島金花銀葉,難道妳沒聽說過嗎?”趙敏撲哧壹笑,說道:“妳就大得我幾歲,江湖上的事兒,倒挺內行似的。”張無忌笑道:“明教的邪魔外道,原比朝廷的郡主娘娘多知道些江湖閑事。”他二人本是死敵,各統豪傑,狠狠地打過幾場硬仗,但在海船艙底同處數日之後,言笑不禁,又共與金花婆婆為敵,相互間的隔閡已壹天少於壹天。
舵工稟報之後,只怕金花婆婆知覺,當即回到後艄掌舵。
趙敏笑道:“大教主,那就煩妳將靈蛇島金花銀葉威震江湖的事跡,說些給我這孤陋寡聞的小丫頭聽聽。”張無忌笑道:“說來慚愧,銀葉先生是何等樣人,我壹無所知,那位金花婆婆,我卻跟她做過壹番對。”
於是將自己如何在蝴蝶谷中跟“蝶谷醫仙”胡青牛學醫,如何各派人眾為金花婆婆整得生死不得、來到蝶谷求醫,如何自己受胡青牛指點而治愈眾人,如何金花婆婆和滅絕師太比武落敗,如何胡青牛、王難姑夫婦終於又死在金花婆婆手下種種情由,壹壹說了。他想胡青牛脾性雖然怪僻,但對自己實在不錯,想到他夫婦屍體高懸樹梢的情景,不由得眼眶紅了。他將蛛兒要擒自己到靈蛇島去做伴、自己在她手背上咬了壹口的事略去了不說。為何省略此節,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,或許覺得頗為不雅吧。
趙敏壹聲不響地聽完,臉色鄭重,說道:“初時我只道這老婆婆不過是壹位武功極強的高手,原來其中尚有這許多恩怨過節,聽妳說來,這老婆婆委實極不好鬥,咱們可千萬大意不得。”張無忌笑道:“郡主娘娘文武雙全,手下又統率著這許多奇才異能之士,對付區區壹個金花婆婆,那也是遊刃有余了。”趙敏笑道:“就可惜茫茫大海之中,沒法召喚我手下的眾武士、諸番僧去。”張無忌道:“這些煮飯的廚子,拉帆的水手,便算不得是江湖上的壹流的好手,也該算是第二流了吧?”
趙敏壹怔,咯咯笑了起來,說道:“佩服,佩服!大教主果然好眼力,須瞞妳不過。”原來她回王府去取金銀馬匹之時,暗中囑咐總管,調動壹批下屬,趕到海邊聽由差遣。這些人也是快馬趕程,只比趙敏他們遲到了半天。她所調之人均未參與萬安寺之戰,從沒與張無忌朝過相,分別扮作廚工、水手之屬。但學武之人,神情舉止自然流露,縱然極力掩飾,張無忌瞧在眼中,心裏早已有數。
趙敏聽他這麽壹說,暗想他既然看了出來,金花婆婆見多識廣,老奸巨猾,更早已識破了機關。好在己方人多勢眾,張無忌武功高強,她識破也好,不識破也好,倘若動手,她連蛛兒在內,終究不過兩人,也不足為懼。她既不挑破,便不防繼續假裝下去。
這幾日之中,張無忌最擔心的,是周芷若服了金花婆婆那顆丸藥後毒性是否發作。趙敏知他心意,見他眉頭壹皺,便派人到上艙去假作送茶送水,察看動靜,每次間報,均說周姑娘言行如常,壹無中毒癥狀。這麽幾次之後,張無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。
他靜坐船艙壹角,想到了當日西域雪地中的情境,蛛兒如何陪伴自己,如何為何太沖、武烈、丁敏肴等圍逼之際尚來與自己見上壹面,想到自己曾當著何太沖等眾人之面,大聲說道:“姑娘,我誠心誠意願娶妳為妻,盼妳別說我不配。”又全心全意地對她說道:“從今而後,我會盡力愛護妳,照顧妳,不論有多少人來跟妳為難,不論有多麽厲害的人來欺侮妳,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,也要保護妳周全。我要讓妳心中快活,忘去了從前的苦處。”他想到這幾句話,不禁紅暈上臉。
趙敏忽道:“呸!又在想妳的珣姑娘了!”張無忌道:“沒有!”趙敏道:“哼,想就想,不想就不想,難道我管得著嗎?男子漢大丈夫,撒什麽謊?”張無忌道:“我幹嗎撒謊?我跟妳說,我想的不是周姑娘。”趙敏道:“妳若是想苦頭陀、韋壹笑,臉上不會是這般神情。那幾個又醜又怪的家夥,妳想到他們之時,會這樣又溫柔、又害臊麽?”張無忌不好意思地壹笑,道:“妳這人也真厲害得過了分,別人心裏想的人是俊是醜,妳也知道。老實跟妳說,我這時候想的人哪,偏偏十分之醜。”
趙敏見他說得誠懇,微微壹笑,就不再理會。她雖聰明,卻也萬萬料想不到他所思念之人,竟是船艙上層中那個醜女蛛兒。
張無忌想到蛛兒為了練那“千蛛萬毒手”的陰毒功夫,以致面容浮腫,凹凸不平,那晚廢園重見,惟覺更甚於昔時,言念及此,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,心想她這門邪毒功夫越練越深,只怕身子心靈,兩蒙其害。待得想到那日殷梨亭說起肖己墮崖身亡、蛛兒伏地大哭的壹番真情,心下更加感傷。他自到光明頂上之後,日日夜夜,若非忙於練功,便是為明教奔波,幾時能得安靜下來想想自己的心事?偶爾雖也記掛著蛛兒,也曾向韋壹笑查問,也曾請楊逍派人在光明頂四周尋覓,但壹直不知下落,此刻心下深深自責廣蛛兒對我這麽好,可是我對她卻如此寡情薄義。何以這些時日之中,我竟全沒將她放在心上?他自從做了明教教主之後,自己的私事壹概都拋之腦後了。
趙敏忽道:“妳又在懊悔什麽了?”張無忌尚未回答,突聽得船面上傳來壹陣吆喝之聲,接著便有水手下來稟報:“前面已見陸地,老婆子命我們駛近。”
趙敏與張無忌從窗孔中望出去,只見數裏外是個樹木蔥翠的大島,島上奇峰挺拔,聳立著好幾座高山。座船吃飽了風,直駛而前。只壹頓飯功夫,已到島前。那島東端山石直降入海,並無淺灘,戰船吃水雖深,卻可泊近岸邊。
戰船停泊未定,猛聽得山岡上傳來壹聲大叫,中氣充沛,極是威猛。張無忌驚喜交集,這叫聲熟悉之極,正是義父金毛獅王謝遜所發。壹別十余年,義父雄風如昔,怎不令他心花怒放?當下也不及細思謝遜如何會從極北的冰火島上來到此處,也顧不得給金花婆婆識破本來面目,急步從木梯走上後艄,向傳來叫聲的山岡上望去。
只見四條漢子手執兵刃,正在圍攻壹個身形高大之人。那人空手迎敵,正是金毛獅王謝遜。張無忌壹瞥之下,便見義父雖然雙目盲了,雖然以壹敵四,雖然赤手空拳抵擋四件兵刃,卻絲毫不落下風。他從未見過義父與人動手,此刻只瞧了幾招,心下甚喜:“昔年金毛獅王威震天下,果然名不虛傳。我義父武功尚在韋蝠王之上,足可與我外公並駕齊驅。”那四人武功顯然也頗了得,從船艄仰望山岡,瞧不清四人面目,但見衣衫襤褸,背負布袋,當是丐幫人物。旁邊另有三人站著掠陣。
只聽壹人說道:“交出屠龍刀……饒妳不死……寶刀換命……”山間勁風將他言語斷斷續續地送將下來,隔得遠了,聽不明白,但已知這幹人眾意在劫奪屠龍寶刀。
只聽謝遜哈哈大笑,說道:“屠龍刀在我身邊,丐幫的臭賊,有本事便來取去。”他口中說話,手腳招數半點不緩。
金花婆婆身形壹晃,已到了岸上,咳嗽數聲,說道:“丐幫群俠光降靈蛇島,不來跟老婆子說話,卻去騷擾靈蛇島的貴賓,想幹什麽?”
張無忌心道:“這裏果然便是靈蛇島,聽金花婆婆言中之意,似乎我義父是她請來的客人。我義父當年無論如何不肯離冰火島回歸中原,怎地金花婆婆壹請,他便肯來?金花婆婆又怎知道我義父他老人家的所在?”壹霎時心中疑竇叢生。
山岡上那四人聽得本島主人到了,只盼及早拾奪下謝遜,攻得更加緊急。豈知這麽壹來,登時犯了武學大忌。謝遜雙眼已盲,全憑從敵人兵刃的風聲中辨位應敵。這四人出手壹快,風聲更響,謝遜長笑壹聲,砰的壹拳,擊中在壹人前胸,那人長聲慘呼,從山岡上直墮下來,摔得頭蓋破裂,腦漿四濺。
在旁掠陣的三人中有人喝道:“退開!”輕飄飄的壹拳擊了出去,拳力若有若無,叫謝遜無法辨明來路。果然拳頭直擊到謝遜身前數寸之處,他才知覺,急忙應招,已手忙腳亂,大為狼狽。先前打鬥的三人閃身讓開,在旁掠陣的壹個老者又加入戰團。此人與先前那人壹般打法,也是出掌輕柔。數招壹過,謝遜左支右絀,叠遇險招。
金花婆婆喝道:“季長老,鄭長老,金毛獅王眼睛不便,妳們使這等卑鄙手段,枉為江湖上成名的英雄。”她壹面說,壹面撐著拐杖,走上岡去。別看她顫巍巍的龍鐘支離,似乎讓山風壹刮便要摔將下來,可是身形移動竟然極快。但見她拐杖在地下壹撐,身子便乘風淩虛般地飄行而前,片刻間,已到山腰。蛛兒緊隨在後,卻落後了壹大截。
張無忌掛念義父安危,也快步登山。趙敏跟著上來,低聲道:“有這老婆子在,獅王不會有兇險,妳不必出手,隱藏形跡要緊。”張無忌點了點頭,跟在蛛兒身後。這時只看到蛛兒婀娜苗條的背影,若不瞧她面目,何嘗不是個絕色美女,何嘗輸與趙敏、周芷若、小昭三人?他心念壹動之下,隨即自責:“張無忌啊張無忌,妳義父身處大險,這當口妳卻去瞧人家姑娘,心中品評她相貌身材美是不美?”
四人片刻間到了山岡之巔。只見謝遜雙手出招極短,只守不攻,直至敵人拳腳攻近,才以小擒拿手拆解。這般打法壹時可保無虞,但要擊敵取勝,卻也甚難。張無忌站在壹棵大松樹下,見義父滿臉皺紋,頭發已白多黃少,比之當日分手之時已蒼老了許多,想是這十年來獨處荒島,日子過得甚是艱辛,心下不由得甚是難過,胸口壹陣激動,忍不住便要代他打發了敵人,上前相認。趙敏知他心意,捏壹捏他手掌,搖了搖頭。
只聽金花婆婆說道:“季長老,妳的‘陰山掌大九式’馳譽江湖,何必鬼鬼祟祟地變作綿掌招式?鄭長老更加不成話了,妳將‘回風拂柳拳’暗藏在八卦拳中,金毛獅王謝大俠便不知道了……咳咳……”
謝遜看不見敵人招式,對敵時便即吃虧,加之那季鄭二老十分狡獪,出招時故意變式,令他捉摸不定。金花婆婆這壹點破,他已胸有成竹,乘著鄭長老拳法欲變不變之際,呼的壹拳擊出,正好和鄭長老擊來的壹拳相抵。鄭長老退了兩步,方得拿定樁子。季長老從旁揮掌相護,使謝遜無暇追擊。
張無忌瞧這丐幫二長老時,見那季長老矮矮胖胖,滿臉紅光,倒似個肉莊屠夫,那鄭長老卻憔悴枯瘦,面有菜色,才不折不扣似個丐幫人物。兩人背上都負著八只布袋。遠處站著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,也穿著丐幫服色,但衣衫漿洗得幹幹凈凈,背上竟也負著八只布袋,以他這等年紀,居然已做到丐幫的八袋長老,可說極為罕有。忽聽那人說道:“金花婆婆,妳明著不助謝遜,這口頭相助,難道不算麽?”
金花婆婆冷冷地道:“閣下也是丐幫中的長老麽?恕老婆子眼拙,倒沒會過。”那人道:“在下新入丐幫不久,婆婆自是不識。在下姓陳,草字友諒。”金花婆婆自言自語:“陳友諒?陳友諒?沒聽見過。”
驀聽得吆喝之聲大作,鄭長老左臂上又中了謝遜壹拳,在旁觀鬥的三名丐幫弟子又挺兵刃上前圍攻。這三人武功不及季鄭二長老,本來反而礙手礙腳,但謝遜目盲之後從未和人動手過招,絕無臨敵經驗,今日初逢強敵,敵人在拳腳之中再加上兵刃,聲音混雜,方位難辨,頃刻之間,肩頭中了壹拳。
張無忌見情勢危急,正要出手,趙敏低聲道:“金花婆婆豈能不救?”張無忌略壹遲疑,只見金花婆婆仍拄著拐杖,微微冷笑,並不上前相援。便在此時,謝遜左腿又給鄭長老重重踢中了壹腳。謝遜壹個踉蹌,險些兒摔倒。
張無忌手中早已扣好了七粒小石子,這時再也不能忍耐,右手壹振,七粒小石子疾飛而出,分擊五人。石子未到,猛見黑光閃動,嗤的壹聲響,三件兵刃登時削斷,五個人中有四人給齊胸斬斷,分為八截,四面八方地摔下山麓,只鄭長老斷了壹條右臂,跌倒在地,背心上還嵌了張無忌所發的兩粒石子。那四個遭斬之人身上也均嵌了石子,只是刀斬在先,中石在後,張無忌這二下出手,倒是多余的了。
這壹下變故來得快極,眾人無不心驚。但見謝遜手中提著壹柄黑沈沈的大刀,正是號稱“武林至尊”的屠龍寶刀。他橫刀站在山巔,威風凜凜,宛如天神壹般。
張無忌自幼便見過這柄寶刀?卻沒想到其鋒銳威猛,竟至如斯。
金花婆婆喃喃道:“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!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!”
鄭長老壹臂斬落,背上又給石子打中,痛得殺豬似地大叫。陳友諒臉色慘白,朗聲道:“謝大俠武功蓋世,佩服,佩服。這位鄭長老請妳放下山去,在下抵他壹命便是,便請謝大俠動手!”此言壹出,眾人盡皆動容,沒料到此人倒也義氣深重。張無忌心中不由得好生敬重。
謝遜道:“陳友諒,嗯,妳倒是條好漢,將這姓鄭的抱了去吧,我也不來難為於妳!”陳友諒道:“在下先謝過謝大俠不殺之恩。只丐幫已有五人命喪謝大俠之手,在下十年之內倘若習武有成,當再來了斷今日恩仇。”謝遜心想,自己只須踏上壹步,寶刀壹揮,此人萬難逃命,在這兇險之極的當口,居然還敢說出日後尋仇的話來,算得極有膽色,便道:“老夫若再活得十年,自當領教。”陳友諒抱拳向金花婆婆行了壹禮,說道:“丐幫擅闖貴島,這裏謝罪了!”抱起鄭長老,大踏步走下山去。
金花婆婆向張無忌瞪了壹眼,冷冷地道:“妳這小老兒好準、好強的打穴手法啊。妳為何壹共發了七粒石子?本想壹粒打陳友諒,壹粒便來打我是不是?”張無忌見她識破了自己扣著七石的原意,卻沒識破自己本來面目,便不回答,只微微壹笑。金花婆婆厲聲道:“小老兒,妳尊姓大名啊?假扮水手,壹路跟著我老婆婆,卻是為何?在金花婆婆面前弄鬼,妳還要性命不要?”張無忌不擅撒謊,壹怔之下,答不上來。
趙敏放粗了嗓子說道:“咱們巨鯨幫向在海上找飯吃,做的是沒本錢買賣。老婆婆出的金子多,便送妳壹趟又待如何?這位兄弟瞧著丐幫恃多欺人,忍不住出手相援,原是好意,沒料到謝大俠武功如此了得,倒顯得我們多事了。”她學的雖是男子聲調,但仍不免尖聲尖氣,聽來十分刺耳。只是她化裝精妙,活脫是個黃皮精瘦的老兒,金花婆婆倒也沒瞧出破綻。
謝遜左手壹揮,說道:“多謝了!唉,金毛獅王虎落平陽,今日反要巨鯨幫相助。壹別江湖二十載,武林中能人輩出,我何必還要回來?”說到最後這幾句話時,語調中充滿了意氣消沈、感慨傷懷之情。適才張無忌手發七石,勁力之強,世所罕有,謝遜聽得清清楚楚,既震驚武林中有這等高手,又自傷今日全仗屠龍刀之助,方得脫困於宵小的圍攻,回思二十余年前王盤山氣懾群豪的雄風,當真如同隔世。
金花婆婆道:“謝三哥,我知妳不喜旁人相助,是以沒出手,妳不見怪吧?”張無忌聽她竟然稱他義父為“三哥”,心中微覺詫異,他不知義父排行第三,而瞧金花婆婆的年紀,顯然又較他義父為老。只聽謝遜道:“有什麽見怪不見怪?妳這次回去中原,可探聽到了我那無忌孩兒什麽訊息?”
張無忌心頭壹震,只覺壹只柔軟的手掌伸了過來緊緊地握住他手,知道趙敏不欲自己於此刻上前相認,適才沒聽她話,貿然發石相帛,已然冒昧,只因關切太過,不能讓謝遜受人欺淩,此刻忍得壹時,卻無關礙。
金花婆婆道:“沒有!”謝遜長嘆壹聲,隔了半晌,才道:“韓夫人,咱們兄妹壹場,妳可不能騙我瞎子。我那無忌孩兒,當真還活在世上麽?”
金花婆婆遲疑未答。蛛兒突然說道:“謝大俠……”金花婆婆左手伸出,緊緊扣住她手腕,瞪眼相視,蛛兒便不敢再說下去了。謝遜道:“殷姑娘,妳說,妳說!妳婆婆在騙我,是不是?”蛛兒兩行眼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。金花婆婆右掌舉起,放在她頭頂,只須蛛兒壹言說得不合她心意,內力壹吐,立時便取了她性命。蛛兒道:“謝大俠,我婆婆沒騙妳。這壹次我們去中原,沒打聽到張無忌的訊息。”金花婆婆聽她這麽說,右掌便即提起,離開了她腦門,但左手仍扣著她手腕。
謝遜道:“那麽妳們打聽到了什麽消息?明教怎樣了?咱們那些故人怎麽樣?”
金花婆婆道:“不知道。江湖上的事,我沒去打聽。我只是要去找害死我丈夫的番僧算賬,還要找峨嵋派的滅絕老尼,報那壹劍之仇,其余的事,老婆子也沒放在心上。”
謝遜怒道:“好啊,韓夫人,那日妳在冰火島上,對我怎樣說來?妳說我張五弟夫婦為了不肯吐露我藏身的所在,在武當山上給人逼得雙雙自刎;我那。無忌孩兒成為沒人照料的孤兒,流落江湖,到處受人欺淩,慘不堪言,是也不是?”金花婆婆道:“不錯!”謝遜道:“妳說他遭人打了壹掌玄冥神掌,日夜苦受煎熬。妳在蝴蝶谷中曾親眼見過他,要他到靈蛇島來,他卻執意不肯,是不是?”金花婆婆道:“不錯!我若騙了妳,天誅地滅,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濫還不如,我死了的丈夫在地下也不得安穩。”
謝遜點點頭,道:“殷姑娘,妳當真見過無忌?”蛛兒道:“是啊!那天我苦勸他來靈蛇島,他非但不聽,反而咬了我壹口。我手背上牙齒痕還在,決不是假的。我……我好生記掛他。”
趙敏抓著張無忌的手掌忽地壹緊,雙目凝視著他,眼光中露出又取笑、又怨懟的神色,意思似說:“妳騙得我好!原來這姑娘先識得妳,妳們中間還有過這許多糾葛過節。”張無忌臉上壹紅,想起蛛兒對自己的壹番古怪情意,心中又甜蜜、又酸苦。
突然之間,趙敏抓起張無忌的手來,提到口邊,在他手背上狠狠地咬了壹口。張無忌手背登時鮮血迸流,體內九陽神功自然而然生出抵禦之力,壹彈之下,將趙敏的嘴角都震破了,也流出血來。但兩人都忍住了不叫出聲。張無忌眼望趙敏,不知她為何突然咬自己壹口,卻見她眼光中滿是笑意,柔情脈脈,盈盈欲滴,張無忌從她的黃臉假須之後,心中見到了她的艷麗嬌美。
謝遜道:“好啊!韓夫人,我只因掛念我無忌孩兒孤苦,這才萬裏迢迢地離了冰火島重回中原。妳答允我去探訪無忌,卻何以不守諾言?”張無忌眼中的淚水滾來滾去,此時才知義父明知遍地仇家,仍不避兇險地回到中原,全是為了自己。
金花婆婆道:“當日咱們說好了,我為妳尋訪張無忌,妳便借屠龍刀給我。謝三哥,妳借刀於我,老婆子言出如山,自當為妳探訪這少年的確實音訊。”謝遜搖頭道:“妳先將無忌領來,我自然借刀與妳。”金花婆婆冷冷地道:“妳信不過我麽?”謝遜道:“世上之事,難說得很。親如父子兄弟,也有信不過的時候。”
張無忌知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,心中又壹陣難過。
金花婆婆道:“那麽妳定是不肯先行借刀的了?”謝遜道:“我放了丐幫的陳友諒下山,從此靈蛇島上再無寧日,不知武林中將有多少仇家會來跟我為難。金毛獅王早已非復當年,除了這柄屠龍刀外,再也別無倚仗,嘿嘿……”他突然冷笑數聲,說道:“韓夫人,適才那五人向我圍攻,連那位巨鯨幫的好漢,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,難道妳心中不是存著害我之意麽?妳是盼望我命喪丐幫手底,然後再來撿這現成便宜。謝遜眼睛雖瞎,心可沒瞎。韓夫人,我再請問妳,謝遜到妳靈蛇島來,此事十分隱秘,何以丐幫卻知道了?”金花婆婆道:“我正要好好地查個明白。”
謝遜伸手在屠龍刀上壹彈,收入長袍之下,說道:“妳不肯為我探訪無忌,也只好由妳。謝遜唯有重入江湖,再鬧個天翻地覆。”說罷仰天壹聲清嘯,縱身而起,從西邊山坡上走了下去。但見他腳步迅捷,直向島北壹座山峰走去。
那山頂上孤零零地蓋著壹所茅屋,想來他便住在那裏。
金花婆婆等謝遜走遠,回頭向張無忌和趙敏瞪了壹眼,喝道:“滾下去!”
趙敏拉著張無忌的手,當即下山,回到船中。張無忌道:“我要瞧義父去。”趙敏道:“當妳義父離去之時,金花婆婆目露兇光,妳沒瞧見麽?”張無忌道:“我也不怕她。”趙敏道:“我瞧這島中藏著許多詭秘之事。丐幫人眾何以會到靈蛇島來?金花婆婆如何得知妳義父的所在?她如何能找到冰火島去?這中間實有許多不解之處。妳去將金花婆婆壹掌打死,原也不難,可是那就什麽也不明白了。”張無忌道:“我也不想打死金花婆婆,但義父想得我好苦,我立刻要去見他。”
趙敏搖頭道:“別了十年啦,也不爭再等壹兩天。張公子,我跟妳說,咱們固然要防金花婆婆,可是也得防那陳友諒。”張無忌道:“那陳友諒麽?此人很重義氣,倒是條漢子。”趙敏道:“妳心中真這麽想?沒騙我麽?”張無忌奇道:“騙妳什麽?這陳友諒甘心代鄭長老壹死,就很難得。”
趙敏壹雙妙目凝視著他,嘆了口氣,道:“張公子啊張公子,妳是明教教主,要統率多少桀騖不馴的英雄豪傑,謀幹多少大事,如此容易受人之欺,那如何得了?”張無忌奇道:“受人之欺?”趙敏道:“這陳友諒明明欺騙了謝大俠,妳雙眼瞧得清清楚楚,怎會看不出來?”張無忌跳了起來,心中不憤,問道:“他騙我義父?”
趙敏道:“當時謝大俠屠龍刀壹揮,丐幫高手四死壹傷,那陳友諒武功再高,未必能逃得過寶刀的壹割。身當此境,不是上前拼命送死,便是跪地求饒。可是妳想,謝大俠不願自己行蹤為人知曉,陳友諒再磕三百個響頭,也未必能哀求得謝大俠心軟,除了假裝仁俠重義,難道還有其他更好的法子?”她壹面說,壹面在張無忌手背傷口上敷了壹層藥膏,用自己的手帕為他包紮。
張無忌聽她解釋陳友諒的處境,果然壹點不錯,可是回想當時陳友諒慷慨陳辭,語氣中實無半點虛假,仍將信將疑。趙敏又道:“好,我再問妳:那陳友諒對謝大俠說這幾句話之時,他兩只手怎樣,兩只腳怎樣?”
張無忌那時聽著陳友諒說話,時而瞧瞧他臉,時而瞧瞧義父的臉色,沒留神陳友諒手腳如何,但他全身姿勢其實均已瞧在眼中,旁人不提’他也不會重行念及,此刻聽趙敏問起,當時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腦海,說道:“嗯,那陳友諒右手略舉,左手橫擺,那是壹招‘獅子搏兔’。他兩只腳麽?嗯,是了,這是‘降魔踢鬥式’。那都是少林派的拳法,但也算不得是什麽了不起的招數。難道他假裝向我義父求情,其實是意欲偷襲麽?那可不對啊,這兩下招式不管用。”
趙敏冷笑道:“張公子,妳於世上的人心險惡,可真明白得太少。諒那陳友諒有多大武功,他向謝大俠偷襲,焉能得手?此人聰明機警,乃第壹等人才,當有自知之明。倘若他假裝義氣深重的鬼蜮伎倆給謝大俠識破了,不肯饒他性命,依他當時所站位置,這壹招‘降魔踢鬥式’踢的是誰?壹招‘獅子搏兔’搏的是哪壹個?”
張無忌只因對人處處往好的壹端去想,沒去深思陳友諒的詭計,經趙敏這麽壹提,腦海中壹閃,背上竟微微出了壹些冷汗,顫聲道:“他……他這壹腳踢的是躺在地下的鄭長老,出手去抓的是殷姑娘。”
趙敏嫣然壹笑,說道:“對啦!他壹腳踢起鄭長老往謝大俠身前飛去,再抓著那位跟妳青梅竹馬、結下嚙手之盟的殷姑娘,往謝大俠身前推去,這麽緩得壹緩,他便有機可乘,或者能逃得性命。雖然謝大俠神功蓋世,手有寶刀,此計未必能售,但除此之外,更無別法。倘若是我,所作所為也只能如此這般。我壹直要另想別策,可是直到現下,仍想不出旁的更好法子。此人在頃刻之間機變如此,當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!”說著不禁連連贊嘆。
張無忌越想越心寒,世上人心險詐,他自小便經歷得多了,但像陳友諒那樣厲害,倒也少見,過了半晌,說道:“趙姑娘,妳壹眼便識破了他的機關,比他更為了得。”
趙敏臉壹沈,道:“妳譏刺我麽?我跟妳說,妳如怕我用心險惡,不如遠遠地避開我為妙。”張無忌笑道:“那也不必。妳對我所使詭計已多,我事事會防著些兒。”趙敏微微壹笑,說道:“妳防得了麽?怎麽妳手背上給我下了毒藥,也不知道呢?”
張無忌壹驚,果覺傷口中微感麻癢,忙撕下手帕,伸手背到鼻端壹嗅,叫道:“啊喲!”知道是給搽上了“去腐消肌膏”,那是外科中用以爛去腐肉的消蝕藥膏,雖非毒藥,但塗在手上,給她咬出的齒痕不免要爛得更加深了。這藥膏本有些微的辛辣之氣,趙敏在其中調了些胭脂,再用自己的手帕給他包紮,香氣掩過了藥氣,叫他不致發覺。張無忌忙奔到船尾,倒些清水來擦洗幹凈。趙敏跟在身後,笑吟吟地助他擦冼。張無忌在她肩頭上輕輕壹推,惱道:“別走近我,這般惡作劇幹嗎?難道人家不痛嗎?”
趙敏咯咯笑了起來,說道:“當真是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人心。我怕妳痛得厲害,才用這法子。”張無忌不去理她,氣憤憤地自行回到船艙,閉上了眼睛。趙敏跟了進來,叫道:“張公子!”張無忌假裝睡著,趙敏又叫了兩聲,他索性打起呼來。趙敏嘆道:“早知如此,我索性塗上毒藥,取了妳的狗命,勝於給妳不理不睬。”
張無忌睜開眼來,道:“我怎地是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人心了?妳且說說。”
趙敏笑道:“我若說得妳服,妳便如何?”張無忌道:“妳慣會強辭奪理,我自然辯妳不過。”趙敏笑道:“妳還沒聽我說,心下早便虛了,早知我是對妳壹番好意。”
張無忌“呸”了壹聲道:“天下有這等好意!咬傷了我手背,不來賠個不是,那也罷了,再跟我塗上些毒藥,我寧可少受些妳這等好意。”趙敏道:“嗯,我問妳:是我咬妳這口深呢,還是妳咬殷姑娘那口深?”張無忌臉上壹紅,道:“那…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提它幹嗎?”趙敏道:“我偏要提。我在問妳,妳別顧左右而言他。”
張無忌道:“就算是我咬殷姑娘那口深。可是那時候她抓住了我,我當時武功不及她,怎麽也擺脫不了,小孩子心中急起來,只好咬人。妳又不是小孩子,我也沒抓住妳,要妳到靈蛇島來?”
趙敏笑道:“這就奇了。當時她抓住了妳,要妳到靈蛇島來,妳死也不肯來。怎地現下人家沒請妳,妳卻又巴巴地跟了來?畢竟是人大心大,什麽也變了。”張無忌臉上又壹紅,笑道:“這是妳叫我來的!”趙敏聽了這話,臉也紅了,心中感到壹陣甜意。張無忌那句話似乎是說:“她叫我來,我死也不肯來。妳叫我來,我便來了。”
兩人半晌不語,眼光壹相對,忙都避了開去。
趙敏低下了頭,輕聲道:“好吧!我跟妳說,當時妳咬了殷姑娘壹口,她隔了這麽久,仍念念不忘於妳,我聽她說話的口氣啊,只怕壹輩子也忘不了。我也咬妳壹口,也要叫妳壹輩子也忘不了我。”張無忌聽到這裏,才明白她的深意,心中感動,卻說不出話來。
趙敏又道:“我瞧她手背上的傷痕,妳這壹口咬得很深。我想妳咬得深,她也記得深。要是我也重重地咬妳壹口,卻狠不了這個心;咬得輕了,只怕妳將來忘了我。左思右想,只好先咬妳壹下,再塗‘去腐消肌膏’,把那些牙齒印兒爛得深些。”
張無忌先覺好笑,隨即想到她此舉雖然異想天開,終究是對自己壹番深情,嘆了口氣,輕聲道:“我不怪妳了。算是我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人心。妳待我如此,用不著這麽,我也決不會忘。”
趙敏本來柔情脈脈,壹聽此言,眼光中又露出狡獪頑皮之意,笑道:“妳說:‘妳待我如此’,是說我待妳如此不好呢,還是如此之好?張公子,我待妳不好的事情很多,待妳好的,卻沒壹件。”張無忌道:“以後妳多待我好壹些,那就成了。”握住她左手放到口邊,笑道:“我也來狠狠地咬上壹口,叫妳壹輩子也忘不了我。”
趙敏突然壹陣嬌羞,甩脫了他手,奔出艙去,壹開艙門,險些與小昭撞了個滿懷。趙敏吃了壹驚,暗想:“糟糕!我跟他這些言語,莫要都讓這小丫頭聽去啦,那可羞死人了!”不由得滿臉通紅,奔上了甲板。
小昭走到張無忌身前,說道:“教主,我見金花婆婆和那醜姑娘從那邊走過,兩人都負著壹只大袋子,不知要搗什麽鬼。”
張無忌嗯了壹聲,他適才和趙敏說笑,漸涉於私,突然見到小昭,不免有些羞慚,又微感內疚,有點兒對這小妹子不起,心想小妹子其實對我更好,可是我從來沒對她這般說到了心坎兒裏去。他楞了壹楞,才道:“是不是走向島北那山上的小屋?”小昭道:“不是,她二人壹路向北,但沒上山,似乎在爭辯什麽。那金花婆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。”
張無忌走到船尾,遙遙瞧見趙敏俏立船頭,眼望大海,只不轉過身來,但聽得海中波濤忽喇忽喇地打在船邊,他心中也如波浪起伏,難以平靜。良久良久,眼見太陽從西邊海波中沒了下去,島上樹木山峰漸漸地陰暗朦朧,這才回進船艙。
張無忌用過晚飯,向趙敏和小昭道:“我去探探義父,妳們守在船裏吧,免得人多了給金花婆婆驚覺。”趙敏道:“那妳索性再等壹個更次,待天色全黑再去。”張無忌道:“是。”他惦記義父,心熱如沸,這壹個更次可著實難熬。好容易等得四下裏壹片漆黑,他站起身來,向趙敏和小昭微微壹笑,走向艙門。
趙敏解下腰間倚天劍,道:“張公子,妳帶了此劍防身。”張無忌壹怔,道:“妳帶著的好。”趙敏道:“不!妳此去我有點兒擔心。”張無忌笑道:“擔心什麽?”趙敏道:“我也說不上來。金花婆婆詭秘難測,陳友諒詭計多端,又不知妳義父是否相信妳就是他那‘無忌孩兒’……唉,此島號稱‘靈蛇’,說不定島上有什麽厲害的毒物,更何況……”她說到這裏,住口不說了。張無忌道:“更何況什麽?”趙敏舉起自己手來,在口唇邊做個壹咬的姿勢,嘻嘻壹笑,不由得臉兒紅了。張無忌知她說的是他表妹殷離,擺了擺手,走出艙門。
趙敏叫道:“接著!”將倚天劍擲了過去。張無忌接住劍身,心頭又是壹熱:“她對我這等放心,竟連倚天劍也借了給我。”
他將劍插入腰帶,提氣便往島北那山峰奔去。他記著趙敏的言語,生怕草中藏有蛇蟲毒物,只往光禿禿的山石上落腳。只壹盞茶功夫,已奔到山峰腳下,擡頭望去,見峰頂那茅屋黑沈沈的並無燈火,心想:“義父已安睡了麽?”但隨即想起:“他老人家雙目已盲,要燈火何用?”便在此時,隱隱聽得左首山腰中傳來說話聲音。他伏低身子,尋聲而往,聲音卻又聽不見了。
這時壹陣朔風自北吹來,刮得草木獵獵作響,張無忌乘著風聲,快步疾進,只聽得前面四五丈外,金花婆婆壓低著嗓子道:“還不動手?延延挨挨地幹什麽?”殷離道:“婆婆,妳這麽幹,似乎……似乎對不起老朋友。謝大俠跟妳數十年的交情,他信得過妳,才從冰火島固歸中原。”金花婆婆冷笑道:“他信得過我?真笑話奇談了。他如信得過我,幹嗎不肯借刀於我?他回歸中原,只是要找尋義子,跟我有甚相幹?”
黑暗之中,依稀見到金花婆婆佝僂著身子,忽然丁的壹聲輕響,她身前發出壹下金鐵和山石撞擊之聲,過了壹會,又是這麽壹響。張無忌大奇,但生怕給二人發覺,不敢再走近前瞧個明白。只聽殷離道:“婆婆,妳要奪他寶刀,明刀明槍地交戰,還不失為英雄行徑。眼下之事倘若傳揚出去,豈不為天下好漢恥笑?那滅絕師太已經死了,妳又要屠龍刀何用?”
金花婆婆大怒,伸直了身子,厲聲道:“小丫頭,當年是誰在妳父親掌底救了妳的小命?現下人大了,就不聽婆婆吩咐!這謝遜跟妳非親非故,何以要妳壹鼓勁兒地護著他?妳倒說來聽聽。”她語氣嚴峻,嗓音卻低,似乎生怕被峰頂的謝遜聽到了,其實峰頂和此處相距極遠,只要不是以內力傳送,便高聲呼喊,也未必能聽到。
殷離將手中拿著的壹袋物事往地卞壹摔,嗆啷啷壹陣響亮,跟著退開了三步。
金花婆婆厲聲道:“怎樣?妳羽毛豐了,便想飛了,是不是?”張無忌雖在黑暗之中,仍可見到她晶亮的目光如冷電般威勢迫人。殷離道:“婆婆,我決不敢忘妳救我性命、教我武藝的大恩。可是謝大俠是他……是他的義父啊。”金花婆婆哈哈壹聲幹笑,說道:“天下竟有妳這等癡了頭!那姓張的小子摔在西域萬丈深谷之中,那是妳親耳聽到武烈、武青嬰他們說的。妳還不死心,硬將他們擄了來,詳加拷問,他們壹切說得明明白白了,難道這中間還有假的?這會兒那姓張的小子屍骨都化成灰啦,妳還念念不忘於他。”
殷離道:“婆婆,我心中可就撇不下他。也許,這就是妳說的什麽……什麽前世的冤孽!”金花婆婆嘆了口氣,說道:“別說當年這孩子不肯跟咱到靈蛇島來,就算跟妳成了夫妻,他死也死了,又待怎地?幸虧他死得早,要是這當口還不死啊,見到妳這般模樣,又怎能愛妳?妳眼睜睜地瞧著他愛上別個女子,心中怎樣?”這幾句話語氣已大轉溫和。
殷離默默不語,顯是無言可答。金花婆婆又道:“別說旁人,單是咱們擒來的那個峨嵋派周姑娘,這般美貌,那姓張的小子見了非動心不可。那時妳要殺了周姑娘呢,還是殺了那小子?哼哼,妳倘若不練這千蛛萬毒手,原是個絕色佳人,現在啊,可什麽都完啦!”殷離道:“他人已死了,我相貌也毀了,還有什麽可說的?可是謝大俠既是他義父,婆婆,咱們便不能動他壹根寒毛。婆婆,我只求妳這件事,另外我什麽也聽妳的話。”說著當即跪倒。
張無忌暗自詫異:“我新任明教教主,早已轟動武林,怎地她二人卻壹無所知?嗯,是了,想是她二人遠赴冰火島接回我義父,來回耽擱甚久,這次前往大都,壹到即回,又跟誰也沒來往,因之對我名字全無所聞。”
金花婆婆沈吟片刻,道:“好,妳起來!”殷離喜道:“多謝婆婆!”金花婆婆道:“我答允妳不傷他性命,但那柄屠龍刀我卻非取不可。”殷離道:“可是……”金花婆婆截斷她話頭,喝道:“別再啰裏啰唆,惹得婆婆生氣。”手壹揚,丁的又是壹響。但見她雙手連揚,漸漸走遠,丁丁之聲不絕於耳。殷離抱頭坐在壹塊石上,輕輕啜泣。
張無忌見她對自己竟如此壹往情深,心下激動萬分,不由得熱淚盈眶。
過了壹會,金花婆婆在十余丈外喝道:“拿來!”殷離無可奈何,只得提了兩只布袋,走向金花婆婆身旁。
張無忌走上幾步,低頭看時,壹驚非同小可,只見地下每隔兩三尺,便是壹根七八寸長的鋼針插在山石之中,向上的壹端尖利異常,閃閃生考。他越想越心驚,金花婆婆顯然要去邀鬥他義父謝遜,卻生怕不敵,倘若發射暗器,謝遜聽風辨器,自可躲得了,但在地下預布鋼針,無聲無息,只須引得他進入針地,雙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夠抵擋?他忍不住怒氣勃發,伸手便想拔出鋼針,挑破她的陰謀,轉念壹想:“這惡婆叫我義父為謝三哥,昔日兩人的交情必是非同尋常。且待她先和我義父破臉,我再來揭破她詭計。今日老天既叫我張無忌在此,決不致讓義父受到損傷。”
當下抱膝坐在石後,靜觀其變。忽聽得山風聲中,有如落葉掠地,有個輕功高強之人悄悄欺近,轉頭瞧去,只見壹人躲躲閃閃地走來,正是那丐幫長老陳友諒,手執彎刀,卻用布套套著刀身,遮住刀光。他暗想趙敏所料不錯,此人果非善類。
只聽得金花婆婆長聲叫道:“謝三哥,有不怕死的狗賊找妳來啦!”
張無忌吃了壹驚,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厲害,難道我的蹤跡讓她發現了?按理說決不至於。只見陳友諒伏身在長草之中,更壹動也不敢動。張無忌幾個起落,又向前搶出數丈,他要離義父越近越好,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詭計,救援不及。
過不多時,壹個高大的人影從山頂小屋中走了出來,正是謝遜,緩步下山,走到離金花婆婆數丈處站定,壹言不發。
金花婆婆道:“嘿嘿,謝三哥,妳對故人步步提防,對外人卻十分輕信。妳白天放了的陳友諒,這會兒又來找妳啦。”謝遜冷冷地道:“明槍易躲,暗箭難防。謝遜壹生只吃自己人的虧。那陳友諒幹嗎又來找我?”
金花婆婆道:“這等奸猾小人,理他作甚?白天妳饒他性命之時,妳可知他手上腳下擺的是什麽招式?他雙手擺的是‘獅子搏兔’,腳下蓄勢蘊力,乃是壹招‘降魔踢鬥式’,哈哈!”她說話清脆動聽,但笑聲卻似梟啼,深宵之中,更顯淒厲。
謝遜壹怔,已知金花婆婆所言不虛,只因自己眼盲,竟上了陳友諒的當。他淡淡地道:“謝遜受人之欺,已非首次。此輩宵小,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,多殺壹個,少殺壹個,有何分別?韓夫人,妳也算是我好朋友,當時不說,這時候再來說給我聽,是存心氣我來著?”說到這裏,突然間縱身而起,迅捷無倫地撲到陳友諒身前。
陳友諒大駭,揮刀劈去。謝遜左手壹拗,將他手中彎刀奪過,順手擲地,跟著啪啪啪,連打他三個耳光,右手抓住他後頸提起,說道:“我此刻殺妳,如同殺雞,不過謝遜有言在先,許妳十年之後再來找我。妳再叫我在此島上撞見,當場便取妳狗命。”壹揮手,將他遠遠擲了出去。
眼見那陳友諒落身之處,正是插滿了尖針的所在,他這壹落下,身受針刺,金花婆婆布置了壹夜的奸計立時破敗。她飛身而前,伸拐杖在他腰間壹挑,將他又送出數丈,喝道:“妳再敢踏上我靈蛇島壹步,我殺妳丐幫壹百名化子。金花婆婆說過的話向來作數,今日先賞妳壹朵金花。”左手壹揚,黃光微閃,噗的壹聲,壹朵金花已打在陳友諒左頰的頰車穴上,令他壹時說不出話來,以免泄漏機密。
陳友諒按住左頰,急奔下山而去。此時謝遜相距尖針陣已不過數丈,張無忌反而在他身後。張無忌內功高出陳友諒遠甚,屏住呼吸,謝遜和金花婆婆均不知他伏身在旁。
金花婆婆回身贊道:“謝三哥,妳以耳代目,不減其明,此後重振雄風,可再在江湖上縱橫二十年。”謝遜道:“我可聽不出‘獅子搏兔’和‘降魔踢鬥式’。只要得知無忌孩兒的確訊,我已死也瞑目。謝遜身上血債如山,死得再慘也是應該,還說什麽縱橫江湖?”
金花婆婆笑道:“明教護教法王,殺幾個人又算什麽?謝三哥,妳的屠龍刀借我壹用吧。”謝遜搖頭不答。金花婆婆又道:“此處形跡已露,妳也不能再住。我另行覓個隱僻所在,送妳去小住數月’待我持屠龍刀去勝了峨嵋派的大敵,絕對盡全力為妳探訪張公子下落。憑我的本事,要將張公子帶到妳面前,當非難事。”謝遜又搖了搖頭。
金花婆婆道:“謝三哥,妳還記得‘四大法王,紫白金青’這八個字麽?想當年咱們在陽教主手下,鷹王殷二哥,蝠王韋四哥,再加妳我二人,橫行天下,有誰能擋?今日虎老雄心在,妳能讓紫衫老妹子任由人欺,不加援手麽?”
張無忌大吃壹驚:“聽她這話,莫非她竟是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龍王?天下焉有這等奇事?她怎麽連韋蝠王也叫‘四哥’?”
只聽謝遜喟然道:“這些舊事,還提它作甚?老了,大家都老了!”
金花婆婆道:“謝三哥,我老眼未花,難道看不出三十年來妳武功大迸?妳又何必謙虛?咱們在這世上也沒多少時候好活了,依我說啊,明教四大法王乘著沒死,該當聯手江湖,再轟轟烈烈地幹壹番事業。”謝遜嘆道:“殷二哥年紀大了,韋四弟身上寒毒難除,這時候未必還活著。”金花婆婆笑道:“這個妳可錯了。我老實跟妳說,白眉鷹王和青翼蝠王,眼下都在光明頂上。”謝遜奇道:“他們又回光明頂?那幹什麽?”金花婆婆道:“這是阿離親眼所見。阿離便是殷二哥的親孫女,她得罪了父親,她父親要殺她。第壹次是我救了她,第二次是韋四哥所救。韋四哥帶她上光明頂去,中途又給我悄悄偷了出來。阿離,妳將六大門派如何圍攻光明頂,跟謝公公說說。”
殷離於是將在西域所見之事簡略地說了,只是她未上光明頂就給金花婆婆攜回,以後光明頂上的壹幹事故就全然不知。
謝遜越聽越焦急,連問:“後來怎樣?後來怎樣?”終於怒道:“韓夫人,妳雖因婚姻之事和眾兄弟不和,但本教有難,妳怎能袖手旁觀?陽教主是妳義父,他當年如何待妳,妳全不放在心上了?妳瞧殷二哥和韋四弟、五散人和五行旗,不是同赴光明頂出力麽?”金花婆婆冷冷地道:“我取不到屠龍刀,終究是峨嵋派滅絕老尼的手下敗將,便到光明頂上,也沒面目再跟她動手,去了還不是白饒?”
兩人相對默然。過了壹會,謝遜問道:“妳當日如何得知我的所在,何以始終不肯明言?是武當派的人說的麽?”金花婆婆道:“武當派的人怎知道?張翠山夫婦受諸派勒逼,寧可自刎,也不肯吐露妳藏身之所,武當門下自然不知。好,今日我什麽也不必瞞妳,我在西域撞到壹個名叫武烈的人,他是當年大理段家傳人武三通的子孫,陰錯陽差,我聽他和女兒說話,給我捉摸到了破綻,用酷刑逼他說了出來。”謝遜沈默半晌,才道:“這個姓武的見過我那無忌孩兒,是不是?想是他騙著小孩兒家,探聽到了秘密。”、張無忌聽到此處,心下慚愧無已,想起當年自己在朱家莊受欺,朱長齡、朱九真父女以詭計套得自己吐露真情,倘若義父竟爾因此落入奸人手中,自己可真萬死莫贖了。義父雖然眼盲,推測這件事卻便似親見壹般。
只聽謝遜又問:“六大派圍攻明教,豈同小可,我教到底怎樣?”金花婆婆道:“明教興衰存亡,早跟老婆子沒半點相幹。當年光明頂上,大夥兒壹齊跟我為難,妳是全忘了,老婆子卻記得清清楚楚。當時只陽教主和妳謝三哥,才真正對我是好的,我可也沒忘記。”謝遜道:“唉,私怨事小,護教事大。韓夫人,妳胸襟未免太窄。”
金花婆婆怒道:“妳是男子漢大丈夫,我卻是氣量窄小的婦道人家。當年我破門出教,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幹。若非如此,那胡青牛怎能將我當作外人?他為何定要我重歸明教,才肯為銀葉大哥療毒?胡青牛是我所殺,紫衫龍王早犯了明教的大戒。我跟明教還能有什麽幹系?”謝遜搖了搖頭,道:“韓夫人,我明白妳的心事。妳想借我屠龍刀去,口說是對付峨嵋派,實則是去對付楊逍、範遙。妳念念不忘的,只是想進光明頂的秘道。妳要奪倚天劍,想來用意也是這樣。那我更加不能相借。”
金花婆婆默然。隔了壹會,只聽她咳嗽數聲,說道:“謝三哥,當年妳我的武功,高下如何?”謝遜道:“四大法王,各有所長。”金花婆婆道:“今日妳壞了壹對招子,再跟老婆子相比呢?”
謝遜昂然道:“妳要恃強奪刀,是不是?謝遜有屠龍刀在手,抵得過壞了的壹對招子。”他噓了口長氣,向前踏了壹步,壹對失了明的眸子對準了金花婆婆,神威凜凜。
殷離瞧得害怕,向後退了幾步。金花婆婆卻佝僂著身子,撐著拐杖,偶爾發出壹兩聲咳嗽,看來謝遜只須壹伸手,便能將她壹刀斬為兩段,但她站著壹動不動,似乎全沒將謝遜放在眼裏。張無忌曾見過她數度出手,當真快速絕倫,比之韋壹笑,另有壹分難以言說的詭秘怪異,如鬼如魅,似精似怪。此刻她和謝遜相對而立,壹個是劍拔弩張,蓄勢待發,壹個卻似成竹在胸,好整以暇。張無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、義父和韋蝠王之上,武功自然十分厲害,不禁為謝遜暗暗擔心。
但聽得四下裏疾風呼嘯,隱隱傳來海中波濤之聲,於兇險的情勢之中,更增壹番淒愴悲涼之意。兩人相向而立,相距不過丈許,誰也不先動手。
過了良久,謝遜忽道:“韓夫人,今日妳定要迫我動手,違了我們四法王昔日結義時禍福與共、生死不渝的誓言,謝遜好生難受。”金花婆婆道:“謝三哥,妳向來心腸挺軟,我當時真沒料到,武林中那許多成名的英雄豪傑,都是妳壹手所殺。”謝遜嘆道:“我心懷父母妻兒之仇,什麽也不顧了。我生平最不應該之事,乃是連發壹十三招七傷拳,打死了少林派的空見神僧。”
金花婆婆凜然壹驚,道:“空見神僧當真是妳打死的麽?妳什麽時候練成了這等厲害武功?”她本來自信足可對付得了謝遜,此刻始有懼意。謝遜道:“妳不用害怕。空見神僧只挨打不還手,他要以廣大無邊的佛法,渡化我這邪魔外道。”金花婆婆哼了壹聲,道:“這才是了,老婆子及不上空見神僧,妳壹十三拳打死空見,不用九拳十拳,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。”
謝遜退了壹步,聲調忽變柔和,說道:“韓夫人,從前在光明頂上妳待我委實不錯。那日我做哥哥的生病,內子偏又產後虛弱,不能起床。妳照料我壹月有余,盡心竭力,我始終銘感於心。”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,又道:“我在海外以獸皮為衣,妳給我縫這身衣衫,裏裏外外,無不合身,足見光明頂結義之情尚在。妳去吧!從此而後,咱們也不必再會面了。我只求妳傳個訊息出去,要我那無忌孩兒到此島來和我壹會,做哥哥的足感大德。”
金花婆婆淒然壹笑,說道:“妳倒還記得從前這些情誼。不瞞妳說,自從銀葉大哥壹死,我早將世情瞧得淡了,只不過尚有幾樁怨仇未了,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,相從鋃葉大哥於地下。謝三哥,光明頂上那些人物,任他武功了得,機謀過人,妳妹子都沒瞧在眼裏,便只對妳謝三哥另眼相看。妳可知道其中緣由麽?”
謝遜擡頭向天,沈思半晌,搖頭道:“謝遜庸庸碌碌,不值得賢妹看重。”
金花婆婆走上幾步,撫著壹塊大石,緩緩坐下,說道:“昔年光明頂上,只陽教主和妳謝三哥,我才瞧著順眼。做妹子的嫁了銀葉先生,唯有妳們二人,沒怪我所托非人。”謝遜也坐了下來,說道:“韓大哥雖非本教中人,卻也英雄了得,他武功雖不如我,膽氣卻不輸於我,我是很佩服的。英雄不壽,令人傷悼。當年眾兄弟力持異議,未免胸襟窄了。唉,六大派圍攻光明頂,不知眾兄弟都無恙否?”金花婆婆道:“謝三哥,妳身在海外,心懸中土,念念不忘舊日兄弟。人生數十年轉眼即過,何必老是想著旁人?”
兩人此時相距已不過數尺,呼吸可聞,謝遜聽得金花婆婆每說幾句話便咳嗽壹聲,說道:“那年妳在碧水寒潭中凍傷了肺,纏綿至今,總是不能痊愈麽?”金花婆婆道:“每到天寒,便咳得厲害些。嗯,咳了幾十年,早也慣啦。謝三哥,我聽妳氣息不勻,是否練那七傷拳時傷了內臟?須得多多保重才是。”
謝遜道:“多謝賢妹關懷。”忽然擡起頭來,向殷離道:“阿離,妳過來。”殷離走到他身前,叫了聲:“謝公公!”謝遜道:“妳使出全力,戳我壹指。”殷離愕然道:“我不敢。”謝遜笑道:“妳的千蛛萬毒手傷不了我,盡管使勁便了。我只試試妳的功力。”殷離仍道:“孩兒不敢。”又道:“謝公公,妳跟婆婆既是當年的結義兄妹,能有什麽事說不開?大家不用爭這把刀子了吧。”
謝遜淒然壹笑,說道:“妳戳我壹指試試,不用怕!”殷離無奈,取出手帕,包住右手食指,壹指戳在謝遜肩頭,驀地裏“啊喲”壹聲大叫,向後急摔出去,飛出壹丈有余,騰的壹響,坐在地下,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斷。
金花婆婆不動聲色,緩緩地道:“謝三哥,妳好毒的心思,生怕我多了個幫手,先行出手翦除。”謝遜不答,沈思半響,道:“這孩兒心腸很好,她戳我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,手指上又包了手帕,不運千蛛毒氣傷我。很好,很好。若非如此,千蛛毒氣返攻心臟,她此刻已沒命了。”
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,背上出了壹陣冷汗,心想義父明明說是試試殷離的功力,倘若她果真全力壹試,這時豈非已經斃命?明教中人向來心狠手辣,以我義父之賢,也在所不免。他卻不知謝遜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,明白對方心意,幾句家常話壹說完,便是絕不容情的惡鬥,金花婆婆多了殷離這個幫手,於他大大不利,是以要用計先行除去。
謝遜道:“阿離,妳為什麽壹片善心待我?”殷離道:“妳……妳是他義父,又是……又是為他而來。在這世界上,只有妳跟我兩人,心裏還記著他。”
謝遜“啊”了壹聲,道:“沒想到妳對我無忌孩兒這麽好,我倒險些兒傷了妳性命。妳附耳過來。”殷離掙紮著爬起,慢慢走到他身邊。謝遜將口唇湊在她耳邊,說道:“我傳妳壹套內功心法,這是我在冰火島上參悟而得,可說是集我畢生武學之大成。”不等殷離答話,便將那心法從頭至尾說了壹遍。殷離壹時自難明白,只用心暗記。謝遜怕她記不住,又說了兩遍,問道:“記住了麽?”殷離道:“都記得了。”謝遜道:“妳修習五年之後,當有小成。妳可知我傳妳功夫的用意麽?”殷離突然哭了出來,說道:“我……我知道。可是……可是我不能。”
謝遜厲聲道:“妳知道什麽?為什麽不能?”說著左掌蓄勢待發,只要殷離壹句話答得不對,立時便斃她於掌下。殷離雙手掩面,說道:“我知道妳要我去尋找無忌,將這功夫轉授於他。我知道妳要我練成上乘武功之後,保護無忌,令他不受撻上壞人的侵害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她說了兩個“可是”,伏地放聲大哭。
謝遜站起身來,喝道:“可是什麽?是我那無忌孩兒已遭遇不測麽?”殷離撲在他懷裏,抽抽噎噎地哭道:“他……他早在六年之前,在西域……在西域墮入深谷死了。”謝遜身子壹晃,顫聲道:“這話……這話……當真?”殷離哭道:“是真的。那武烈父女親眼見到他喪命的。我在他二人身上先後點了七次千蛛萬毒手,又七次救他們活命,這等煎熬之下,他們……他們不能再說假話。”
當殷離述說張無忌死訊之初,金花婆婆本待阻止,但轉念又想,謝遜壹聽到義子身亡,定然心神大亂,拼鬥時雖多了三分狠勁,卻也少了三分謹慎,更易陷入自己所布的鋼針陣中,當下只在旁微微冷笑,並不答話。
謝遜仰天大嘯,兩頰旁淚珠滾滾而下。張無忌見義父和表妹為自己這等哀傷,再也忍耐不住,便欲挺身而出相認,忽聽得金花婆婆道:“謝三哥,妳那位義兒張公子既已殞命,妳守著這口屠龍寶刀又有何用?不如便借了於我吧。”謝遜嘶啞著嗓子道:“妳瞞得我好苦。要取寶刀,先取了我這條命去。”輕輕將殷離推在壹旁,嘶的壹聲,將長袍前襟撕下,向金花婆婆擲了過去,這叫做“割袍斷義”。
張無忌心想:“我該當此時上前,說明真相,免他二人無謂地傷了義氣。”便在此時,忽聽得左側遠處長草中傳來幾下輕微的呼吸之聲。相距既遠,呼吸聲又極輕,若非張無忌耳音極靈,再也聽不出來,他心念壹動:“原來金花婆婆暗中尚伏下幫手?我倒不可貿然現身。”但聽得刀風呼呼,謝遜已和金花婆婆交上了手。
只見謝遜使開寶刀,有如壹條黑龍在她身周盤旋遊走,忽快忽慢,變化若神。金花婆婆忌憚寶刀鋒利,遠遠在他身旁兜著圈子。謝遜有時賣個破綻,金花婆婆毫不畏懼地欺身直進,待他回刀相砍,隨即極巧妙地避了開去。二人於對方武功素所熟知,料得不能在壹二百招內便分高下。謝遜倚仗寶刀之利,金花婆婆則欺他盲不見物,二人均在自己所長的這壹點上尋求取勝之道,反將招數內力置之壹旁。
忽聽得嗖嗖兩聲,黃光閃動,金花婆婆發出兩朵金花。謝遜屠龍刀壹轉,兩朵金花都粘在刀上。原來金花以純鋼打成,外鍍黃金,鑄造屠龍刀的玄鐵卻具極強磁性,遇鐵即吸。這金花乃金花婆婆仗以成名的暗器,施放時變幻多端,謝遜即令雙目健好,也須全力閃避擋格,不料這屠龍刀正是鐵制暗器的克星。金花婆婆倏左倏右連發八朵金花,每壹朵均粘在屠龍刀上。月暗星稀,夜色慘淡,黑沈沈的刀上粘了八朵金花,使將開來,猶如數百只飛螢在空中亂竄亂舞。
突然金花婆婆咳嗽壹聲,壹把金花擲出,共有十六七朵,叫謝遜壹柄屠龍刀粘得了東邊的粘不了西邊。謝遜袍袖揮動,卷去七八朵,另有八朵又都粘在屠龍刀上,喝道:“韓夫人,妳號稱紫衫龍王,名字犯了此刀的忌諱,若再戀戰,於君不利。”
金花婆婆打個寒噤,大凡學武之人,每日裏性命在刀口上打滾,最講究口彩忌諱,自己號稱“龍王”,此刀卻名“屠龍”,委實大大的不妙,陰側惻地笑道:“說不定倒是我這殺獅杖先殺了盲眼獅子。”呼的壹杖擊出。謝遜沈肩閃避,突然腳下壹個踉蹌,“啊”的壹聲,這壹杖擊中了他左肩,雖然力道已卸去了大半,但仍著實不輕。
張無忌大喜,暗中喝了聲彩。他見謝遜故意裝作閃避不及,受了壹杖,便想:“義父只須將左手袍袖中的金花撒出,再以屠龍刀使壹招‘千山萬水’亂披風勢斬去,金花婆婆不敢抵擋寶刀鋒銳,務必更向左退,接連兩退,內勁不繼,那時義父以內力逼出屠龍刀上金花,激射而前,金花婆婆無力遠避,非受重傷不可。”
他心念甫動,果見黃光閃動,謝遜已將左手袖中卷著的金花撒出,金花婆婆疾向左退。張無忌陡然間想起壹事,心叫:“啊喲,不好,金花婆婆乃將計就計。”其時他胸中於武學包羅萬有,這兩大高手的攻守趨避,無壹不在他算中,但見謝遜的壹招“千山萬水”亂披風勢斬出,金花婆婆更向左退。謝遜大喝壹聲,寶刀上粘著的十余朵金花疾射而前。金花婆婆“啊喲”壹聲叫,足下壹個踉蹌,向後縱了幾步。
謝遜乃心意決絕之人,既已割袍斷義,下手便毫不容情,縱身而起,揮刀向金花婆婆砍去,忽聽得殷離高聲叫道:“小心!腳下有尖針!”
謝遜聽到叫聲,壹驚之下,收勢已不及,只聽得嗖嗖聲響,十余朵金花激射而至。金花婆婆要令他身在半空,無法挪移,這壹落將下來,雙足非踏上尖針不可。謝遜無可奈何,只得揮刀格打金花,忽聽得腳底錚錚幾聲響處,他雙足已然著地,竟安然無恙。他俯身摸去,觸到四周都是七八寸長的鋼針,插在山石之中,尖利無比,但自己落腳處的四枚鋼針卻已讓人用石子打飛,聽那擲石去針的勁勢,正是日間手擲七石的巨鯨幫高手。此人在旁窺視,自己竟絲毫不覺,若非得他相救,腳底已受重傷,剩下來只有受金花婆婆宰割的分兒,倘若針上餵有毒藥,立時便得喪命,腦海中念頭只這麽壹轉,背上已出了壹陣冷汗。
他二人互施苦肉計,謝遜肩頭受了壹杖,金花婆婆身上也吃了兩朵金花,雖所傷均非要害,但對方何等勁力,受上了實非同小可。金花婆婆大咳幾下,向張無忌伏身之處發話道:“巨鯨幫的賊子,妳壹再幹擾老婆子的大事,快留下名來!”
張無忌還未回答,突然間黃光閃爍,殷離壹聲悶哼,已給三朵金花打中胸口要害。原來金花婆婆眼見張無忌武功了得,自己出手懲治殷離,他定要阻撓,是以面對著他說話,乘他全沒防備之際,反手發出金花。
張無忌大駭,飛身而起,半空中接住金花婆婆發來的兩朵金花,壹落地便將殷離抱在懷中。殷離神誌尚未迷糊,見壹個小胡子老兒抱住自己,忙伸手撐拒,只壹用力,嘴裏便連噴鮮血。張無忌登時醒悟,伸手在自己臉上用力擦了幾下,抹去臉上粘著的胡子和化裝,露出本來面目。殷離壹呆,叫道:“阿牛哥哥,是妳?”張無忌微笑道:“是我!”殷離心中壹寬,登時便輦了過去。張無忌見她傷重,不敢便為她取出身上所中金花,當即點了她神封、靈墟、步廊、通谷諸處穴道,護住她心脈。
只聽得謝遜朗聲道:“閣下兩次出手相援,謝遜多承大德。”
張無忌哽咽道:“義……義……妳何必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