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寶刀百煉生玄光
倚天屠龍記 by 金庸
2018-9-5 19:48
花開花落,花落花開。少年子弟江湖老,紅顏少女的鬢邊終於也見到了白發。
這壹年是元順帝至元二年,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余年。
其時正當暮春三月,江南海隅,壹個三十來歲的藍衫壯士,腳穿草鞋,邁開大步,正自沿著大道趕路。這壯士雙眉斜飛,兩眼炯炯有神,鼻梁高聳,顯得十分精幹英挺。他眼見天色向晚,壹路上雖桃紅柳綠,春色正濃,他卻也無心賞玩,心中默默計算:“今日三月廿四,到四月初九還有壹十四天,須得道上絲毫沒耽擱,方能及時趕到武當山,祝賀恩師他老人家九十歲大壽。”
這壯士姓俞名岱巖,乃武當派祖師張三豐的第三名弟子。這年年初奉師命前赴福建誅殺壹個戕害良民、無惡不作的劇盜。那劇盜聽到風聲,立時潛藏隱匿,俞岱巖費了兩個多月時光,才找到他的秘密巢穴,上門挑戰,使出師傳“玄虛刀法”,在第十壹招上將他殺了。本來預計十日可完的事,卻耗了兩個多月,屈指算來,距師父九十大壽的日子已頗為逼促,因此上急急自福建趕回,這日已到浙東錢塘江之南。
他邁著大步急行壹陣,路徑漸窄,靠右近海壹面,常見壹片片平地光滑如鏡,往往七八丈見方,便是水磨的桌面也無此平整滑溜。俞濟巖走遍大江南北,見聞實不在少,但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情狀,壹問土人,不由得啞然失笑,原來那便是鹽田。當地鹽民引海水灌入鹽田,曬幹以後,刮下含鹽泥土,化成鹵水,再逐步曬成鹽粒。俞岱巖心道:“我吃了三十年鹽,卻不知壹鹽之成,如此辛苦。”
正行之間,忽見西首小路上壹行二十余人挑了擔子,急步而來。俞岱巖壹瞥之間,便留上了神,但見這二十余人壹色的青布短衫褲,頭戴鬥笠,擔子中裝的顯然都是海鹽。他知官府收鹽稅極重,尋常百姓雖居海濱,也吃不起官鹽,只有向私鹽販子購買私鹽。這批人行動剽悍,身形壯實,看來似是壹幫鹽梟,奇的是每人肩頭挑的扁擔非竹非木,黑黝黝的全無彈性,便似壹條條鐵扁擔。各人雖都挑著二百來斤的重物,但行路迅速。俞仿巖心想:“這幫鹽梟個個武功不弱。聽說江南海沙派販賣私鹽,聲勢極大,派中不乏武學名家,但二十余個好手聚在壹起挑鹽販賣,決無是理。”若在平時,便要去探視究竟,這時念著師父大壽,不能因多管閑事而再有耽擱,便放開腳步趕路。
傍晚時分來到余姚縣的庵東鎮。由此過錢塘江,便到鹽官、臨安,再折向西北行,經江西、湖南才到湖北武當。晚間無船渡江,只得在庵東鎮上找家小客店宿了。
用過晚飯,冼了腳剛要上床,忽聽得店堂中壹陣喧嘩,壹群人過來投宿。聽那些人說的是浙東鄉音,但中氣充沛,顯然都是會家子,探頭向門外瞧去,便是途中所遇那群鹽梟。俞岱巖也不在意,盤膝坐在床上,練了三遍行功,便即著枕入睡。
睡到中夜,忽聽得鄰房中喀喀輕響,俞岱巖立時便醒了。只聽得壹人低聲道:“大家悄悄走吧,莫驚動了鄰房那客人,多生事端。”余人輕輕推開房門,進了院子。俞岱巖從窗縫中向外張望,見那群鹽梟挑著擔子出門,暗想:“這群私梟鬼鬼祟祟,若只是販賣私鹽,那不關我事,倘若去幹什麽歹事,既叫我撞見了,可不能不管。若能咀止他們傷天害理,救得壹兩個好人,便誤了恩師的千秋壽誕,他老人家也必歡喜。”將藏著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壹縛,穿窗而出,躍出墻外。
耳聽得腳步聲往東北方而去,他展開輕身功夫,悄悄追去。當晚烏雲滿天,星月無光,沈沈黑夜中,隱約見那二十余名鹽梟挑著擔子,在田塍上奔行,心想:“私梟黑夜趕路,事屬尋常。但這幹人身手不凡,若要做些非法勾當,別說偷盜富室,就是搶劫官庫,官兵又怎阻擋得住?何必偷偷摸摸販賣私鹽,賺此微利?其中必有別情。”
不到半個時辰,那幫私梟已奔出二十余裏,俞岱巖輕功了得,腳下無聲無息,那幫私梟又似有要事在身,貪趕路程,竟不回顧,因此並沒發覺。這時已行到海旁,波濤沖擊巖石,轟轟聲不絕。
正行間,領頭那人壹聲低哨,眾人都站定了腳步。領頭那人低聲喝問:“是誰?”黑暗中壹個嘶啞的聲音說道:“三點水的朋友麽?”領頭那人道:“不錯。閣下是誰?”俞岱巖心下嘀咕:“三點水的朋友,那是什麽?”壹轉念,登時省悟:“嗯,果然是海沙派,‘海沙派’三字都是三點水。”那嘶啞的聲音道:“屠龍刀的事,我勸妳們別插手啦。”領頭那人道:“尊駕也是為屠龍刀而來?”語音中頗有驚怒之意。那嗓子嘶啞的人“嘿嘿嘿”幾聲冷笑,卻不答話。
俞岱巖隱身於海旁巖石之後,向前繞近,見壹個身材高瘦的男子攔在路中。黑暗中瞧不清他面貌,只見他穿壹襲白袍,夜行人而身穿白衣,顯然於自己武功頗為自負。
只聽海沙派的領頭人道:“這屠龍刀已歸本派,既給宵小盜去,自當索回。”白袍客又“嘿嘿嘿”三聲冷笑,仍大模大樣地攔在路中。那領頭人身後壹人厲聲喝道:“快讓開,惡狗攔路,妳不是自己找死……”只見那內袍客飛身而前,伸手抓出,海沙派那人話聲未畢,突然“啊”的壹聲慘叫,往後便倒。眾人大驚,但見黑暗中白袍晃動,攔路惡客已然不見。
海沙派眾私梟瞧那跌倒的同伴時,見他蜷成壹團,早已氣絕。各人又驚又怒,有幾人放下擔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,但那人奔行如飛,黑暗之中哪裏還尋得到他的蹤影?
俞岱巖心道:“這白袍客出手好快,這壹抓似乎是少林派的‘大力金剛抓’,黑暗中瞧不大清楚。聽這人的口音腔調,乃來自西北塞外。江南海沙派結下的仇家可遠得很哪!”他縮身巖石之後,毫不動彈,生怕給海沙派幫眾發現了,沒來由地招惹仇怨。只聽那領頭人道:“將老四的屍首放在壹旁,回頭再來收拾,對頭的來歷,將來總查究得出。”眾人答應了,挑上擔子,繼續快步趕路。
俞岱巖待他們去遠,走近屍身察看,見那人喉頭穿了兩個小孔,鮮血兀自不住流出,傷口顯是以手指抓出,他覺此事大是蹊蹺,加快腳步,再跟蹤那幫鹽梟。
壹行人又奔出數裏,那領頭人壹聲呼哨,二十余人四下散開,向東北壹座大屋慢慢逼近。俞岱巖心想:“他們所說的什麽屠龍刀,莫非便在這屋中?”見大屋的煙囪中壹柱濃煙沖天而起,凝聚不散。眾鹽梟放下了擔子,各人拿起壹只木勺,在籮筐中抄起什麽東西,四下撒播。俞岱巖見所撒之物如粉如雪,顯然便是海鹽,心道:“在地下撒鹽幹什麽?當真古怪,日後說給師兄弟們知道,他們多半難信。”
但見他們撒鹽時出手既輕旦慢,似乎生怕將鹽粒濺到身上,俞岱巖登時恍然,知道鹽中含毒,這批人以毒鹽圍屋,當是對屋中人陰謀毒害。暗想:“我固不知雙方誰是誰非,但這批人如此搗鬼,太不光明。”見海沙派眾鹽梟尚在屋前撒鹽,於是兜個大圈子繞到屋後,輕輕跳迸圍墻。
大屋前後五進,共有三四十間,屋內黑沈沈的沒壹處燈火。俞岱巖心想:“濃煙從中間壹進屋中冒出,該處想必有人。”擡頭認明濃煙噴出之處,快步走去,只聽得廳中傳出猛火燒柴的劈啪之聲。他轉過壹道照壁,跨步走向正廳,突然光亮耀眼,壹股熱氣撲面而來,便即停步,見廳心壹只巖石砌成的大爐子,火焰升騰,爐旁分站三人,分拉三只大風箱向爐中扇火。爐中橫架著壹柄三尺來長、烏沈沈的大刀。
那三人都是六十來歲老者,壹色的青布袍子,滿頭滿臉都是灰土,袍子上點點斑斑,到處是火星濺開來燒出的破洞。那三人同時鼓風,火焰升起五尺來高,繞著大刀,嗤嗤聲響。俞岱巖站立處和那爐子相距數丈,已熱得厲害,爐火之烈,可想而知。但見火焰由紅轉青,由青轉白,大刀卻始終黑黝黝的,竟沒起半點暗紅之色。
便在此時,屋頂上忽有個嘶啞的聲音叫道:“損毀寶刀,傷天害理,快住手!”
俞岱巖壹聽,知道途中所遇那白袍客到了。那三個鼓風煉刀的老者恍若不聞,只是鼓風更急。但聽得屋頂“嘿嘿嘿”三聲冷笑,檐前壹聲響,那白袍客已閃身而進。
這時廳中爐火正旺,俞岱巖瞧得清楚,見這白袍客四十左右年紀,臉色慘白,隱隱透出壹股青氣,他雙手空空,冷然說道:“長白三禽,妳們想得屠龍寶刀,那也罷了,何以膽敢用爐火損毀寶物?”說著踏步上前。
三名老者中西首壹人探身而前,左手倏出,往白袍客臉上抓去。白袍客側首避過,搶上壹步。東首那老者見他逼近身來,提起爐子旁的大鐵錘,呼的壹聲,向他頭頂猛擊而下。白袍客身子微側,鐵錘著地,砰的壹聲響,火星四濺,原來地下鋪的不是尋常青磚,卻是堅硬異常的花崗石。西首老者手離風箱,自旁夾攻,雙手猶如雞爪,上下飛舞,攻勢淩厲。
俞岱巖見白袍客的武功確是少林壹派,但出手陰狠歹毒,與少林派剛猛正大的名門手法殊不相同。鬥了數合,那使鐵錘的老者大聲喝道:“閣下是誰?便要此寶刀,也得留個萬兒。”白袍客冷笑三聲,只不答話。猛地裏壹個轉身,兩手抓出,喀喀兩響,西首老者雙腕齊折,東首老者鐵錘脫手。大鐵錘向上疾飛,穿破屋頂,直墮入院子中,響聲猛惡之極。這老者俯身提起壹柄火鉗,便向爐中去夾那大刀。
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著暗器,俟機傷敵,只是白袍客轉身迅速,壹直沒找著空子,這時見東首老者用火鉗去夾大刀,突然伸手入爐,搶先抓住刀柄,提了出來,壹握住刀柄,壹股白煙冒起,各人鼻中聞到壹陣焦臭,他右手掌心登時燒焦。但他兀自不放,提著大刀向後急躍,跟著壹個踉蹌,便欲跌倒。他左手伸上,托住刀背,這才站定身子,似乎那刀太重,單手提不起來,但這麽壹來,左手手掌心也燒得嗤嗤聲響。
余人皆盡駭然,壹呆之下,但見那老者雙手捧著大刀,向外狂奔。
白袍客冷笑道:“有這等便宜事?”手臂長出,已抓住他背心。那老者順手回掠,揮轉大刀。刀鋒未到,便已熱氣撲面,白袍客的鬢發眉毛都卷曲起來。他不敢擋架,手上勁力送出,將老者連人帶刀擲向洪爐。
俞岱巖本覺這幹人個個兇狠悍惡,事不關己,也就不必出手。這時見老者命在頃刻,只要壹入爐中,立時化成焦炭,終究救命要緊,當即縱身高躍,壹轉壹折,在半空中伸下手來,抓住那老者的發髻壹提,輕輕巧巧地落在壹旁。
白袍客和長白三禽早見他站在壹旁,壹直無暇理會,突見他顯示了這手上乘輕功,盡皆吃驚。白袍客長眉上揚,問道:“這便是天下聞名的‘梯雲縱’麽?”
俞岱巖聽他叫出了自己這路輕功的名目,微微壹驚,又喑感得意:“我武當派功夫名揚天下,聲威遠播。”說道:“不敢請教尊駕貴姓大名?在下這點兒微末功夫,何足道哉?”那白袍客道:“很好,武當派的輕功果然有兩下子。”口氣甚為傲慢。
俞岱巖心頭有氣,卻不發作,說道:“尊駕途中壹舉手而斃海沙派高手,功夫神出鬼沒,更令人莫測高深。”那人心頭壹凜,暗想:“這事居然叫妳看見了,我卻沒瞧見妳啊。不知妳這小子當時躲在何處?”淡淡地道:“不錯,我這門武功,旁人原不易領會,別說閣下,便武當派掌門人張老頭兒,也未必懂得。”
俞岱巖聽那白袍客辱及恩師,怒氣暗生,但武當派弟子平素講究修心養性,轉念壹想:“他有意挑釁,不知存著什麽心?此人功夫怪異,不必為了幾句無禮的言語為本門多樹強敵。”微微壹笑,說道:“天下武學門派無窮,武當派所學原只滄海壹粟。如尊駕這等功夫,似少林而非少林,只怕本師多半不識。”這句話雖說得客氣,骨子中含義,卻是說武當派實不屑懂得妳這些旁門左道的武功。那人聽到他“似少林而非少林”那七字,臉色立變。
他二人言語針鋒相對。那南首老者赤手握著燒得熾熱的大刀,皮肉焦爛,幾已燒到骨骼,他咬牙忍痛,強自握刀不放。東首西首兩個老者躬身蓄勢,均想俟機奪刀。突然間呼的壹聲響,那南首老者揮動大刀,向外急闖。他大刀在身前揮動,不是對準誰人而砍,但俞岱巖正站在他身前,首當其沖。他沒料到自己救了這老者性命,此人竟會忽然反噬,急忙躍起,避過刀鋒。
那老者雙手握住刀柄,發瘋般亂砍亂揮,沖了出去。白袍客和其余兩個老者忌憚刀勢淩厲,不敢硬擋,連聲呼叱,隨後追去。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大門,突然間腳下壹個踉蹌,向前仆跌,跟著大聲慘呼,似乎突然身受重傷。
白袍客和另外兩個老者壹齊縱身過去,問時伸手去搶大刀,忽然不約而同地叫了出來,似乎陡然間給什麽奇蛇毒蟲咬中了。那白袍客只打個跌,便即躍起,急向外奔,那三個老者卻在地下不住翻滾,竟爾不能站起。
俞岱巖見了這等慘狀,正要躍出去救人,突然壹凜,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鹽的情狀,此時屋周均是毒鹽,自己也已無法出去。遊目四顧,見大門內側左右各放著壹張長凳,當即伸手抓起,豎直兩凳,壹躍而上,雙腳分別勾著壹張長凳,便似踩高蹺壹般踏著雙凳走了出去。但見三個老者長聲慘叫,不停在地下滾動。俞岱巖扯下壹片衣襟裹在手上,伸臂抓起了那懷抱大刀的老者後領,腳踩高蹺,向東急行。那老者抱著燒得熾熱的大刀不放,胸口衣襟盡皆燒焦。
這壹下大出海沙派眾人意料之外,眼見便可得手,卻斜刺裏殺出個人來搶走寶刀,眾人紛紛擁出,大聲呼叱,鋼鏢袖箭,十余般暗器齊向俞仿巖後心射去。
俞岱巖雙足使勁,將長凳在地下壹蹬,向前躥出丈許,暗器盡皆落空。他腳上勾了長凳,雙足便似加長了四尺,只跨出四五步,早將海沙派諸人遠遠拋在後面,耳聽得各人大呼追來,俞岱巖提著那老者縱身躍起,雙足向後反踢,兩張長凳飛了出去。但聽得砰砰兩響,跟著三四人大聲呼叫,顯是為長凳擊中。就這麽壹阻,俞岱巖已奔出十余丈外,手中雖提著壹人,卻越奔越遠,海沙派諸人再也追不上了。
俞岱巖急趕壹陣,耳聽得潮聲澎湃,後面無人追來,問道:“妳怎樣了?”那老者哼了壹聲,並不回答,跟著呻吟壹下。俞岱巖尋思:“他身上沾滿毒鹽,先給他洗去要緊。”走到海邊,將他在淺水處浸了下去。海水碰上他手中燙熱的大刀,嗤嗤聲響,白煙冒起。那老者半昏半醒,在海水中浸了壹陣,爬不起來。俞岱巖正要伸手去拉,忽然壹個大浪打來,將那老者沖上了沙灘。
俞岱巖道:“現下妳已脫險,在下身有要事,不能相陪,咱們便此別過。”那老者撐起身來,說道:“妳……怎地……不搶這把寶刀?”俞岱巖壹笑,道:“寶刀縱好,又不是我的,我怎能橫加搶奪?”那老者心下大奇,不能相信,道:“妳……妳到底有何詭計,要怎樣炮制我?”俞岱巖道:“我跟妳無怨無仇,炮制妳幹嗎?我今夜路過此處,見妳中毒受傷,因此出手相救。”那老者搖了搖頭,厲聲道:“我命在妳手,要殺便殺。若想用什麽毒辣手段加害,我便死了,也必化成厲鬼,放妳不過。”
俞岱巖知他受傷後神誌不清,也不去跟他壹般見識,微微壹笑,正要舉步走開,海中又是壹個大浪打上海灘。那老者呻吟壹聲,伏在海水之中,只是發顫。
俞仿巖心想:“救人須救徹,這老者中毒不輕,我若於此時舍他而去,他終須葬身海底。”於是伸手抓住他背心,提著他走上壹個小丘,四下眺望,見東北角壹塊突出的山巖上有間屋子,瞧模樣似是壹所廟宇,便提著那老者奔去,凝目看屋前匾額,隱約可見“海神廟”三字。推門進去,見這廟甚為簡陋,滿地塵土,廟中也無廟祝。
俞岱巖將那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墊上,他懷中火折已為海水打濕,便在神臺上摸索,找到火絨火石,點燃了半截蠟燭,看那老者時,見他滿面青紫,中毒已深,從懷中取出壹粒“天心解毒丹”,說道:“妳服了這粒解毒丹藥。”
那老者本來緊閉雙目,聽他這麽說,睜眼說道:“我不吃妳害人的毒藥。”
俞仿巖脾氣再好,這時也忍不住了,長眉壹挑,說道:“妳道我是誰?武當門下豈能幹害人之事?這是壹粒解毒丹藥,不過妳身中劇毒,這丹藥也未必能救,但至少可延妳三日之命。妳還是將刀送去給海沙派,換他們的本門解藥救命吧。”
那老者陡然站起,厲聲道:“誰想要我的屠龍刀,萬萬不能。”俞岱巖道:“妳性命也沒有了,空有寶刀何用?”那老者顫聲道:“我寧可不要性命,屠龍刀總是我的。”說著將刀牢牢抱著,臉頰貼著刀鋒,當真說不出的愛惜,壹面卻將那粒“天心解毒丹”吞入了肚中。
俞仿巖好奇心起,想要問壹問這刀到底有什麽好處,但見這老者雙眼之中充滿著貪婪兇狠的神色,宛似饑獸要擇人而噬,不禁大感厭惡,轉身便出。忽聽得那老者厲聲喝道:“站住!妳要去哪裏?”俞岱巖笑道:“我去哪裏,妳又管得著麽?”說著揚長便走。
沒行得幾步,忽聽那老者放聲大哭,俞岱巖轉過頭來,問道:“妳哭什麽?”那老者哭道:“我千辛萬苦地得到了屠龍寶刀,轉眼間性命不保,要這寶刀何用?”俞岱巖“嗯”了壹聲,道:“妳只好以此刀去換海沙派的獨門解藥,此外再無別法。”那老者哭道:“可是我舍不得啊,我舍不得啊!”可怖的神態之中帶著三分滑稽。
俞仿巖想笑,卻笑不出來,隔了壹會兒,說道:“武學之士,全憑本身功夫克敵制勝,仗義行道,顯名聲於天下後世。寶刀寶劍乃身外之物,得不足喜,失不足悲,老丈何必為此煩惱?”
那老者怒道:“‘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,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!’這話妳聽見過麽?”俞岱巖啞然失笑,道:“這幾句話我自然聽見過,下面還有兩句呢,什麽‘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?’說的是幾十年前武林中壹件驚天動地的大事,又不是真的說什麽寶刀。”那老者問道:“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?”
俞岱巖道:“當年神雕大俠楊過殺死蒙古皇帝蒙哥,大大為我漢人出了壹口惡氣。自此楊大俠有什麽號令,天下英雄‘莫敢不從’。‘龍’便是蒙古皇擊,‘屠龍’便是殺死蒙古皇帝。難道世間還真有龍麽?”
那老者冷笑道:“我問妳,當年楊過大俠使什麽兵刃?”俞岱巖壹怔,道:“我曾聽師父說,楊大俠斷了壹臂,平時不使兵刃。”那老者道:“是啊,楊大俠怎生殺死蒙古皇帝的?”俞仿巖道:“他投擲石子打死蒙哥,此事天下皆知。”那老者大是得意,道:“楊大俠平時不用兵刃,殺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,那麽‘寶刀屠龍’四字從何說起?”
這壹下問得俞岱巖無言可答,隔了片刻,才道:“那多半是武林中說得順口而已,總不能說‘石頭屠龍’啊,那豈不難聽?”那老者冷笑道:“強詞奪理,強詞奪理!我再問妳,‘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?’這兩句話,卻又作何解釋?”
俞岱巖沈吟道:“我不知道。‘倚天’也許是壹個人吧?聽說楊大俠的武功學自他的妻子,那麽‘倚天’或許便是他夫人的名字,又或是死守襄陽的郭靖郭大俠。”
那老者道:“是嗎?我料妳說不上來了,只好這麽壹陣胡扯。我跟妳說,‘屠龍’是壹把刀,便是這把屠龍刀,‘倚天’是壹把劍,叫做倚天劍。這六句話的意思是說,武林中至尊之物,是屠龍刀,誰得了這把刀,不管發施什麽號令,天下英雄好漢都要聽令而行。只要倚天劍不出,屠龍刀便是最厲害的神兵利器了。”
俞岱巖將信將疑,道:“妳將刀給我瞧瞧,到底有什麽神奇?”那老者緊緊抱住大刀,冷笑道:“妳當我是三歲小孩嗎?想騙我的寶刀。”他中毒之後,本已神疲力衰,全仗服了俞岱巖的壹粒解毒丹藥,這才振奮了起來,這時壹使勁,卻又呻吟不止。
俞仿巖笑道:“不給瞧便不給瞧,妳雖得了屠龍寶刀,卻號令得動誰?難道我見妳懷裏抱著這樣壹把刀,便非聽妳的話不可嗎?當真是笑話奇談。妳本來好端端的,卻去信了這些荒誕不經的鬼話,到頭來枉送了性命,仍然執迷不悟。妳既號令我不得,便可知這刀其實無甚奇處。”
那老者呆了半晌,做聲不得,隔了良久,才道:“老弟,咱們來訂個約,妳救我性命,我將寶刀的好處分壹半給妳。”俞岱巖仰天大笑,說道:“老丈,妳可把我武當派瞧得忒也小了。扶危濟困,乃我輩分內之事,豈難道貪圖報答?妳身上沾了毒鹽,我卻不知鹽中下的是什麽毒藥,妳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。”那老者道:“我這把屠龍刀,是從海沙派手裏盜出來的,他們恨我切骨,豈肯救我?”俞岱巖道:“妳既將刀交還,怨仇即解,他們便不怪妳了,何必再傷妳性命?”
那老者道:“我瞧妳武功甚強,大有本事到海沙派去將解藥盜來,救我性命。”俞岱巖道:“壹來我身有要事,不能耽擱;二來妳去偷盜人家寶刀,是妳的不是,我怎能顛倒是非?老丈,妳快去找海沙派的人吧!再有耽擱,毒性發作,便來不及了。”
那老者見他又舉步欲行,忙道:“好吧,我再問妳壹句話,妳提著我身子之時,可覺到有什麽異樣?”俞岱巖道:“我確有些兒奇怪,妳身子瘦瘦小小,卻有二百來斤重,不知是什麽緣故,又沒見妳身上負有什麽重物。”
那老者將屠龍刀放在地下,道:“妳再提壹下我身子。”俞岱巖抓住他肩頭向上壹提,手中登時輕了,只不過八十來斤,心下恍然:“原來這壹柄單刀,竟有壹百多斤之重,確實有點古怪,不同凡品。”將老者放下,說道:“這把刀倒是很重。”
那老者忙又將屠龍刀牢牢抱住,說道:“豈僅沈重而已。老弟,妳尊姓俞還是姓張?”俞岱巖道:“敝姓俞,草字岱巖,老丈何以得知?”那老者道:“武當派張真人收有七位弟子,武當七俠中宋大俠有四十來歲,殷莫兩位還不到二十歲,余下的二三兩俠姓俞,四五兩俠姓張,武林中誰人不知。原來是俞三俠,怪不得這麽高的功夫。武當七俠威震天下,今口壹見,果然名不虛傳。”
俞岱巖年紀雖不大,卻也是老江湖了,聽他這般當面諂諛,不過有求於己,心反生厭,問道:“老丈尊姓大名?”那老者道:“小老兒姓德,單名壹個成字,遼東道上的朋友們送我壹個外號,叫作海東青。”海東青是生於遼東的壹種大鷹,兇狠鷙惡,以捕食小獸為生,是關外著名的猛禽。
俞岱巖拱手道:“久仰,久仰。”擡頭看了看天色。德成知他急欲動身,若非動以大利,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,說道:“妳不懂得那‘號令天下,誰敢不從’這八個字的含義,只道是誰捧著屠龍刀,只須張口發令,人人便得聽從。不對,不對,這可全盤想錯了。”
他剛說到這裏,俞岱巖臉上微微變色,右手伸出壹揮,噗的壹聲輕響,扇滅了神臺上的蠟燭,低聲道:“有人過來啦!”德成內功修為遠不如他,沒聽見有何異聲,正遲疑間,只聽得遠處幾聲唿哨,有人相互傳呼,奔向海神廟而來。德成驚道:“敵人追來啦,咱們快從廟後退走。”俞岱巖道:“廟後也有人來。”德成道:“不會吧……”俞岱巖聽腳步之聲,便知是那群鹽梟挑了鹽擔奔行,說道:“德老丈,來的是海沙派人眾,妳正好向他們討取解藥。在下可不願趕這趟渾水了。”
德成伸出左手,牢牢抓住他手腕,顫聲道:“俞三俠,妳萬萬不能舍我而去,妳萬萬不能……”俞岱巖只覺他五根手指其寒如冰,緊緊嵌入自己手腕肉裏,當下手腕壹翻,使半招“九轉丹成”,轉了個圈子,將他五指甩落。
只聽得壹路腳步聲直奔到廟外,砰的壹響,有人伸足踢開廟門,接著刷刷聲響,有不少細碎物事從黑暗中擲進。俞岱巖身子壹縮,縱到了海神菩薩的神像後面。德成“啊”的壹聲低哼,跟著刷刷數聲,暗器打中在他身上,接著又落在地下。那些暗器壹陣接著壹陣,毫不停留地撒入。俞岱巖心想:“這是海沙派的毒鹽。”接著屋頂上喀啦、喀啦幾聲,有人躍上屋頂揭開瓦片,又向下投擲毒鹽。
俞岱巖曾眼見那白袍客和長白三禽身受毒鹽之害,白袍客武功著實了得,但壹沾毒鹽,立即慘呼逃走,可見此物厲害。毒鹽在小廟中彌空飛揚,心知再過片刻,非沾上不可,情急之下,數拳擊破神像背心,縮身溜進神像肚中,登時便如穿上了壹層厚厚的泥土外衣,毒鹽雖多,已奈何他不得。
只聽得廟外海沙派人眾大聲商議:“點子不出聲,多半暈倒了。”“那年輕點子手腳好硬,再等壹會兒,何必性急?”“就怕他溜了,不在廟裏。”接著有人喝道:“餵,吃橫梁的點子,乖乖出來投降吧。”
正亂間,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,十余匹快馬急馳而來。蹄聲中有人朗聲叫道:“日月光照,騰飛天鷹!”廟外海沙派人眾立時寂靜無聲,過了片刻,有人顫聲道:“是天……天鷹教,大夥兒快走……”話猶未畢,馬蹄聲已止在廟外。
海沙派中有人悄聲道:“走不了啦!”跟著有人大聲喝道:“雙手高舉!哪壹個不怕死,便撒毒鹽!妳們幾個,快把廟裏的毒鹽全掃去了!”當是另壹路人的呼喝。
只聽得腳步聲響,有數人走進廟來。俞岱巖藏身神像腹中,卻也感到有點光亮,想是來人持有火把燈籠。過了壹會兒,有人說道:“大家雙手舉在頭頂,哪壹個撒毒鹽,先吃我壹箭。大家知道我們是誰了?”海沙派中數人同聲答道:“是,是,各位是天鷹教的朋友。”那人道:“這位是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。他老人家等閑也不出來,今兒算妳們運氣好,見到他老人家壹面。李堂主問妳們,屠龍刀在哪裏,好好獻了出來,李堂主大發慈悲,妳們的性命便都饒了。”
只聽海沙派中壹人道:“是他……他盜去了的,我們正要追回來,李……堂主……”
天鷹教那人道:“餵,那屠龍刀呢?”這句話顯然是對著德成說的了,德成卻不答話,跟著噗的壹聲響,有人倒地。幾個人叫了起來:“啊喚!”
天鷹教那人道:“這人死了,搜他身邊。”
但聽得衣衫窸窣之聲,又有人體翻轉之聲。天鷹教那人道:“稟報堂主,這人身邊並無異物。”海沙派的領頭人顫聲道:“李堂……堂主,這寶刀明明是他……是他盜去的,我們決不敢隱瞞……”聽他聲音,顯是在李堂主威嚇的眼光之下,驚得心膽俱裂。
俞岱巖心想:“那把刀德成明明握在手中,怎地會不見了?”
天鷹教那人道:“妳們說這刀是他盜去的,怎會不見?定是妳們暗中藏了起來。這樣吧,誰說出真相,李堂主饒他不死。妳們這群人中,只留下壹人不死,誰先說,誰便活命。”廟中寂靜壹片,隔了半響,海沙派的首領說道:“李堂主,我們當真不知,是天鷹教要的物事,我們決不敢留……”李堂主哼了壹聲,並不答話,他那下屬說道:“誰先稟報真相,就留誰活命。”過了壹會兒,海沙派中沒壹人說話。
突然壹人叫道:“我們前來奪刀,還沒進廟,妳們就到了。是妳們天鷹教先進海神廟,我們怎能得刀?妳既壹定不信,左右是個死,今日跟妳拼了。這又不是天鷹教的東西,這般強橫霸道,瞧妳們……”壹句話沒說完,驀地止歇,料是送了性命。
只聽另壹人顫聲道:“適才有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,救了這老兒出來,那漢子輕功了得,這會兒卻已不知去向,寶刀定是給他搶去了。”
李堂主道:“各人身上查壹查!”數人齊聲答應。只聽得殿中窸窣聲響,料是天鷹教的人在眾鹽梟身上搜檢。李堂主道:“多半便是那漢子取了去。走吧!”但聽腳步聲響,天鷹教人眾出了廟門,接著蹄聲向東北方漸漸遠去。
俞岱巖不願卷入這樁沒來由的糾紛之中,要待海沙派人眾走了之後再出來,但等了良久,廟中了無聲息,海沙派人眾似乎突然間都不知去向。他從神像後探頭張望,見二十余名鹽梟好端端的站著,只壹動不動,想是都給點了穴道。
他從神像腹中躍出,地下遺落的火把兀自點燃,照得廟中甚是明亮,只見海沙派眾人呆呆不動,臉色陰暗可怖,有的手中拿著木勺,勺中盛著毒鹽,卻來不及撒放。暗想:“聽說天鷹教是江南壹帶的新興教派,這些海沙派的人眾本來也都不是好相與的,壹遇上天鷹教卻便縛手縛腳。當真惡人尚有惡人磨了。”伸手到身旁那人華蓋穴上壹推,想為他解開穴道,哪知觸手僵硬,竟推之不動,再探他鼻息,早沒了呼吸,原來已給點中了死穴。他逐壹探察,見海沙派二十余條大漢均已身死。俞岱巖驚疑不定:“天鷹教下毒手之時,竟沒發出絲毫聲息,這門手法好不陰毒怪異。”眼見毒鹽散跌在地,心想:“遲早會有不知情由的百姓闖了進來,非遭殃不可。毒鹽和屍首收拾甚難,不如放壹把火燒了這廟,以免後患。”
只見二十余具屍首僵立殿上,模樣詭異,卻見神臺邊壹屍俯伏,背上老大壹攤血漬。俞岱巖微覺奇怪,抓住那屍體後領,想提起來察看,突然上身向前微微壹俯,只覺這人身子重得出奇,但瞧他也只尋常身材,卻何以如此沈重?提起他身子仔細看時,見他背上長長壹條大傷口,伸手到傷口中壹探,著手冰涼,掏出壹把刀來,那刀沈甸甸的少說也有壹百來斤,正是不少人拼了性命爭奪的那把屠龍刀。壹凝思間,已知其理:德成臨死時連人帶刀撲將下來,刀鋒向前,砍入海沙派壹名鹽梟後心。此刀既極沈重,又鋒銳無比,壹跌之下,直沒入體。天鷹教教眾搜索各人身邊時,竟未發覺。
俞岱巖扯下神臺前桌帷,抹去刀上血漬。他拄刀而立,四顧茫然,尋思:“此刀是否真屬武林至寶,那也難說得很,看來該算不祥之物,海東青德成和海沙派這許多鹽梟都為它枉送了性命。眼下只好拿去呈給師父,請他老人家發落。”拾起地下火把,往神幔上點火,見火頭蔓延,便即出廟。
他在熊熊大火之旁細看屠龍刀,見那刀烏沈沈的,非鋼非鐵,不知是何物所制,先前長白三禽鼓起烈火鍛煉,此刀竟絲毫無損,實是異物。又想:“此刀如此沈重,臨敵交手時如何施展?關王爺神力過人,他的青龍偃月刀也只八十壹斤,而且是雙手使的。”將刀包入包袱,向德成的葬身處默祝:“德老丈,我決非貪圖此刀。但此刀乃天下異物,如落入惡人手中,勢必貽禍人間。我師父壹秉壹公,他老人家必有妥善處置。”
他將包袱負在背上,邁開步子,向北疾行。不到半個時辰,已至江邊,星月微光照映水面,點點閃閃,宛似滿江繁星,放眼而望,四下裏並無船只。沿江東下,又走壹頓飯時分,見前面燈火閃爍,有艘漁船在離岸數丈之處捕魚。俞岱巖叫道:“打漁的大哥,煩妳送我過江,當有酬謝。”那漁船相距甚遠,船上漁人似乎沒聽到他叫聲,毫不理睬。俞岱巖吸了壹口氣,縱聲而呼,叫聲遠遠傳了出去。
過不多時,上流壹艘小船順流而下,駛向岸邊,船上艄公叫道:“客官可是要過江麽?”俞岱巖喜道:“正是,相煩艄公大哥方便。”那艄公將船搖近,說道:“請上來吧。”俞岱巖縱身上船,船頭登時向下壹沈。那艄公吃了壹驚,說道:“這般沈重。客官,妳帶著什麽?”俞岱巖笑道:“沒什麽,是我身子重,開船吧!”
那船張起風帆,順風順水,斜向東北過江,行駛甚速。航出裏許,忽聽遠處雷聲隱隱,轟轟之聲大作。俞岱巖道:“艄公,莫非要下雨了?”那艄公笑道:“這是錢塘江夜潮,順著潮水壹送,轉眼便到對岸,比什麽都快。”
俞岱巖放眼東望,只見天邊壹道白線滾滾而至。潮聲愈來愈響,當真如千軍萬馬壹般。江浪洶湧,遠處壹道水墻疾推而前,心想:“天地間竟有如斯壯觀,今日大開眼界,也不枉辛苦壹遭。”正瞧之際,只見壹艘帆船乘浪沖至,白帆上繪著壹只黑色大鷹,展開雙翅,似乎要迎面撲來。他想起“天鷹教”三字,暗自戒備。
突然之間,那艄公猛地躍起,跳入江心,霎時間不見了蹤影。小船沒人掌舵,給潮水壹沖,登時大打圈子,俞岱巖壹驚,忙搶到後艄去把舵,便在此時,那黑鷹帆船砰的壹聲,撞正小船。帆船的船頭包以堅鐵,只壹撞,小船船頭登時破了個大洞,潮水猛湧進來。俞岱巖又驚又怒:“妳天鷹教好奸!原來這艄公是妳們的人,賺我來此。”眼見小船已不能乘坐,縱身高躍,落向帆船船頭。
這時剛好壹個大浪湧到,將帆船壹拋,憑空上升丈余。俞岱巖身在半空,帆船上升,他變成落向船底,危急中提壹口氣,左掌拍向船邊。壹借力,雙臂急振,施展“梯雲縱”輕功,跟著又上躥丈余,這才落上帆船船頭。
但見艙門緊閉,不見有人。俞岱巖叫道:“是天鷹教的朋友嗎?”他連叫兩遍,船中沒人答話。他伸手去推艙門,觸手冰涼,艙門竟為鋼鐵所鑄,壹推絲毫不動。俞岱巖勁貫雙臂,大喝壹聲,雙掌推出,喀喇壹響,鐵門仍然不開,但鐵門與船艙邊相接的鉸鏈卻給他掌力震落了。鐵門搖晃了幾下,他跟著壹腳撐出,鐵門給他撐得半開半閉。
只聽得艙中壹人說道:“武當派梯雲縱輕功,震山掌掌力,果然名下無虛。俞三俠,請妳把背上的屠龍刀留下,我們送妳過江。”話雖客氣,語意腔調卻十分傲慢,便似發號施令壹般。俞岱巖尋思:“不知他如何知我姓名。”
那人又道:“俞三俠,妳心中奇怪,何以我們知道妳的大名,是不是?其實毫不稀奇,這梯雲縱輕功和震山掌掌力,除了武當高手,又有誰能使得這般出神入化?俞三俠來到江南,我們天鷹教身為地主,沿途沒接待招呼,還得多多擔待啊。”俞岱巖倒覺不易問答,便道:“尊駕高姓大名,便請現身相見。”那人道:“天鷹教跟貴派無親無故、沒怨沒仇,還是不見的好。請俞三俠將屠龍刀放在船頭,我們這便送妳過江。”
俞仿巖氣往上沖,說道:“這屠龍刀是貴教之物嗎?”那人道:“這倒不是。此刀是武林至尊,天下武學之士,哪壹個不想據而有之。”俞岱巖道:“這便是了,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,須得交到武當山上,聽憑師尊發落,在下可做不得主。”那人細聲細語地說了幾句話,聲音低微,如蚊子叫壹般,俞岱巖聽不清楚,問道:“妳說什麽?”
艙裏那人又細聲細氣地說了幾句話,聲音更加低了。俞岱巖只聽到什麽“俞三俠……屠龍刀……”幾個字,他走上兩步,問道:“妳說什麽?”這時壹個浪頭打來,將帆船直拋了上去,俞岱巖胸腹間和大腿之上,似乎同時讓蚊子叮了壹口。其時正當暮春,本不該已有蚊蚋,但他也不在意,朗聲說道:“貴教為了壹刀,殺人不少,海神廟中遺屍數十,未免下手太過毒辣。”
艙中那人道:“天鷹教下手向來分別輕重,對惡人下手重,對好人便客氣。俞三俠向來行俠仗義,我們不能害妳性命,請妳留下屠龍刀,在下便奉上蚊須針的解藥。”
俞岱巖聽到“蚊須針”三字,壹震之下,忙伸手到胸腹間適才被蚊子咬過的處所壹按,只覺微微麻癢,明明是蚊蟲叮後的感覺,轉念壹想,登時省悟:“他適才說話聲音故意模糊細微,引我走近,乘機發這細小暗器。”想起海沙派眾鹽梟對天鷹教如此畏若蛇蠍,這暗器定然歹毒無比,眼下只有先擒住他,再逼他取出解藥救治,低哼壹聲,左掌護面,右掌護胸,壹腳踢開鐵門,縱身便往船艙中沖進。
人未落地,黑暗中勁風撲面,艙中人揮掌拍出。俞岱巖右掌擊出,盛怒之下,這壹掌使了十成力。兩人雙掌相交,砰的壹聲,艙中人向後飛出,喀喇喇聲響,撞毀不少桌椅等物。俞岱巖但覺掌中壹陣劇痛。原來適才交了這掌,又已著了道兒,對方掌心暗藏尖刺利器,雙掌壹交,幾根尖刺同時穿入他掌中。對方雖在他沈重掌力下受傷不輕,但黑暗中不知敵人多寡,不敢冒險徑自搶上擒人,又即躍回船頭。
只聽那人咳嗽了幾下,說道:“俞三俠掌力驚人,果是不凡,佩服啊佩服。不過在下這掌心七星釘卻也另有壹功,咱們半斤八兩,兩敗俱傷!”
俞岱巖急忙取幾顆“天心解毒丹”服下,壹抖包裹,取出屠龍寶刀,雙手持柄,呼的壹聲,橫掃過去,但聽得嚓的壹下輕響,登時將鐵門斬成了兩截,這刀果然鋒銳絕倫。他橫七豎八地連斬七八刀,鐵鑄的船艙遇著寶刀,便似紙糊草紮壹般。艙中那人縱身躍向後艄,叫道:“妳連中二毒,還發什麽威?”俞岱巖舞刀追上,攔腰斬去。
那人見來勢兇猛,順手提起壹只鐵錨壹擋,嚓的壹聲輕響,鐵錨從中斷截。那人向旁躍開,叫道:“要性命還是要寶刀?”俞岱巖道:“好!妳給我解藥,我給妳寶刀。”這時他腿上中了蚊須針之處漸漸麻癢,料知“天心解毒丹”解不了這毒,這把屠龍刀他是無意中得來,本不如何重視,便將刀擲在艙裏。
那人大喜,俯身拾起,不住地拂拭摩挲,愛惜無比。那人背著月光,面貌瞧不清楚,見他只是看刀,卻不取解藥。俞岱巖覺得掌中疼痛加劇,問道:“解藥呢?”那人哈哈大笑,似乎聽到了滑稽之極的話。俞岱巖怒道:“我問妳要解藥,有什麽好笑?”
那人伸出左手食指,指著他臉,笑道:“嘻嘻!妳這人當真傻了,不等我給解藥,卻先將寶刀給了我?”俞岱巖怒道:“男兒壹言,快馬壹鞭,我答允以刀換藥,難道還抵賴不成彳先給後給不是壹樣?”那人笑道:“妳手中有刀,我終究忌憚妳三分。妳打我不過,將刀往江中壹拋,未必再撈得到。現下刀人我手,還想我再給解藥麽?”
俞岱巖壹聽,壹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,自忖武當派和天鷹教無怨無仇,這人武功不低,也當是頗有身份之人,既取了屠龍刀,怎能說過的話不算話?他向來行事穩重,原不致輕易上當,只是此番壹上來便失了先機,孤身陷於敵舟,又兼身中二毒,急欲換取解藥,竟低估了對方的奸詐兇狡,當下沈住了氣,“哼”了壹聲,問道:“尊駕高姓大名?”
那人笑道:“在下只是天鷹教中的無名小卒,武當派要找天鷹教報仇,自有本教教主和眾位堂主接著。再說,俞三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,貴教張三豐祖師便真有通天徹地之能,也未必能知俞三俠是死於何人之手。”他這般說,竟如當俞岱巖已經死了壹般。
俞岱巖只覺手掌心似有千萬只螞蟻同時咬噬,痛癢難當,伸手抓住了半截斷錨,心想:“我今日便是不活,也當和妳拼個同歸於盡。”聽那人嘮嘮叨叨,說得高興,俞岱巖猛地裏縱起,左手揮起斷錨,右手推出壹掌,往那人面門胸口,同時擊去。
那人“啊喲”壹聲,橫揮屠龍刀想來擋截,百忙中卻沒想到那刀沈重異常,他只揮出半尺,手腕忽地急沈。以他武功,原非使不動此刀,只是運力之際沒估量到這兵刃竟如此沈重,力道用得不足,那刀直墮下去,砍向他膝蓋。那人吃了壹驚,臂上使力,待要挺舉大刀,只覺勁風撲面,半截斷錨直擊過來。這壹下威猛淩厲,決難抵擋,當下雙足使勁,壹個筋鬥,倒翻入江。
那人雖避開了斷錨的橫掃,但俞岱巖右手那壹掌卻沒讓過,壹掌正按中他小腹,但覺五臟六腑似乎壹齊翻轉,撲通壹聲,跌入江中。
俞岱巖籲了口長氣,見他雖然中掌,兀自牢牢地握住屠龍刀不放,冷笑壹聲,心道:“妳便搶得了寶刀,終於葬身江底。”
驀地裏白影閃動,壹道白練斜入江心,卷住那人腰間,連人帶刀壹起卷上船來。俞岱巖吃了壹驚,順著白練的來路瞧去,只見船頭站著壹個黑衣漢子,雙手交替,急速扯動白練。俞岱巖待欲縱向船頭擊敵,身上毒性發作,倒在船艄,眼前壹黑,登時昏去。
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睜開眼來時,首先見到的是壹面鏢旗,旗上繡著壹尾金色鯉魚,俞岱巖閉了閉眼,再睜開來時,仍見到這面小小鏢旗。這旗插在壹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,花繡金光閃閃,旗上的鯉魚在波浪中騰身跳躍,心道:“這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鏢旗。我到底怎麽了?”其時腦子中兀自昏昏沈沈,壹片混亂,沒法多想,略壹凝神,發覺自己是睡在壹張擔架之上,前後有人擡著,而所處之地似乎是在壹座大廳。他想轉頭壹瞧左右,豈知項頸僵直,竟不能轉動。
他大駭之下,想要躍下擔架,但手足便似變成了不是自己的,空自使力,卻壹動也不能動了,這才想到:“我在錢塘江上中了七星釘和蚊須針的劇毒。”
只聽得兩個人在說話。壹人聲音宏大,說道:“閣下高姓?”另壹人道:“妳不用問我姓名,我只問妳,這單鏢接是不接?”俞岱巖心道:“這人聲音嬌嫩,似是女子!”那聲音宏大的人怫然道:“我們龍門鏢局難道少了生意,閣下既不肯見告姓名,那麽請光顧別家鏢局去吧。”那女子聲音的人道:“臨安府只龍門鏢局還像個樣子,別家鏢局都比不上。妳若做不得主,快去叫總鏢頭出來。”言下頗為無禮。那聲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高興,說道:“我便是總鏢頭。在下另有別事,不能相陪,尊客請便吧。”
那女子聲音的人說道:“啊,妳便是多臂熊都大錦……”頓了壹’頓,才道:“都總鏢頭,久仰久仰,我姓殷。”都大錦似略感舒暢,問道:“尊客有甚差遣?”那姓殷的客人道:“我得先問妳,妳是不是承擔得下。這單鏢非同小可,卻半分耽誤不得。”
都大錦強抑怒氣,說道:“我這龍門鏢局開設二十年來,官鏢、鹽鏢、金銀珠寶,再大的生意也接過,可從來沒出過半點岔子。”
俞岱巖也聽過都大錦的名頭,知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,拳掌單刀,都有相當造詣,尤其壹手連珠鋼鏢,能壹口氣連發七七四十九枚鋼鏢,因此江湖上送了他壹個外號,叫做“多臂熊”。他這龍門鏢局在江南壹帶也頗有名聲。只武當、少林兩派弟子自來並不親近,因此雖然聞名,並不相識。
只聽那姓殷的微微壹笑,說道:“我若不知龍門鏢局名聲不差,找上門來幹嗎?都總鏢頭,我有壹單鏢交給妳,可有三個條款。”都大錦道:“牽扯糾纏的鏢我們不接,來歷不明的鏢不接,五萬兩銀子以下的鏢不接。”他沒聽對方說三個條款,自己先說了三個條款。
那姓殷的道:“我這單鏢啊,對不起得很,可有點兒牽扯糾紛,來歷也不大清白,值得多少銀子,那也難說得很。我這三個條款也挺不容易辦到。第壹,要請妳都總鏢頭親自押送。第二,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,必須日夜不停趕路,十天之內送到。第三,若有半分差池,嘿嘿,別說妳都總鏢頭性命不保,叫妳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。”
只聽得砰的壹聲,想是都大錦伸手拍桌,喝道:“妳要找人消遣,也不能找到我龍門鏢局來!若不是我瞧妳瘦骨伶仃的,身上沒三兩肉,今口先叫妳吃點苦頭。”
那姓殷的“嘿嘿”兩聲冷笑,砰嘭、砰嘭幾下,將壹些沈重的物事接連拋到了桌上,說道:“這裏二千兩黃金,是保鏢的鏢金,妳先收下了。”
俞岱巖聽了,心下壹驚:“二千兩黃金,要值好幾萬兩銀子,做鏢局的值百抽十,這幾萬兩鏢金,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掙得起。”
俞岱巖項頸不能轉動,眼睜睜的只能望著那面插在瓶中的躍鯉鏢旗,這時大廳中壹片靜寂,唯見營營青蠅,掠面飛過。只聽得都大錦喘息之聲甚是粗重,俞岱巖雖不能見他臉色,但猜想得到,他定是望著桌上那金光燦爛的二千兩黃金,目瞪口呆,心搖神馳,料想他開設鏢局,大批的金銀雖然時時見到,但看來看去,總是別人的財物,這時突然見到有二千兩黃金送到面前,只消壹點頭,這二千兩黃金就是他的,又怎能不動心?
過了半響,聽得都大錦問道:“殷大爺,妳要我保什麽鏢?”那姓殷的道:“我先問妳。我定下的三個條款,妳可能辦到?”都大錦頓了壹頓,伸手壹拍大腿,道:“殷大爺既出了這等重酬,我姓都的跟妳賣命就是了。殷大爺的寶物幾時送來?”那姓殷的道:“要妳保的鏢,便是躺在擔架中的這位爺臺。”
此言壹出,都大錦“咦”的壹聲,固然大為驚訝,而俞岱巖更驚奇無比,忍不住叫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不料他張大了口,卻吐不出聲音,便似人在噩夢之中,不論如何使勁,周身卻不聽使喚,此時全身俱廢,僅余下眼睛未盲,耳朵未聾。只聽都大錦問道:“是……是這位爺臺?”
那姓殷的道:“不錯。妳親自護送,換車換馬不換人,日夜不停趕道,十天之內送到湖北襄陽府武當山上,交給武當派掌門祖師張三豐真人。”俞岱巖聽到這句話,籲了壹口長氣,心中壹寬,聽都大錦道:“武當派?我們少林弟子,雖跟武當派沒什麽梁子,但是……但是,從來沒什麽來往……這個……”
那姓殷的冷冷地道:“這位爺臺身上有傷,耽誤片刻,萬金莫贖。這單鏢妳接便接,不接便不接。大丈夫壹言而決,什麽這個那個的?”
都大錦道:“好,沖著殷大爺的面子,我龍門鏢局便接下了。”
那姓殷的微微壹笑,說道:“好!今日三月廿八,到四月初九,妳如不將這位爺臺平平安安送上武當山,我叫妳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!”但聽得嗤嗤聲響,十余枚細小的銀針激射而出,釘在那只插著鏢旗的瓷瓶之上,砰的壹響,瓷瓶裂成數十片,四散飛迸。這壹手發射暗器的功夫,當真駭人耳目。都大錦“啊喲”壹聲驚呼。俞岱巖也心中壹凜。只聽那姓殷的喝道:“走吧!”擡著俞岱巖的人將擔架放落在地,壹擁而出。
過了半晌,都大錦才定下神來,走到俞岱巖跟前,說道:“這位爺臺高姓大名,可是武當派的麽?”俞岱巖只向他凝望,沒法回答。但見這都總鏢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’身材魁偉,手臂上肌肉虬結,相貌威武,顯是壹位外家好手。
都大錦又道:“這位殷大爺俊秀文雅,顯然是個妙齡女子,不知何以要喬裝改扮?想不到她武功如此了得,卻不知是哪壹家哪壹歡的?”他連問數聲,俞岱巖索性閉上雙眼,不去理他。都大錦心下嘀陸,他自己是發射暗器的好手,“多臂熊”的外號說出來也甚響亮,但這姓殷的女子袖子壹揚,數十枚細如牛毛的銀針竟將壹只大瓷瓶打得粉碎,這份功夫,遠非自己所及。
都大錦主理龍門鏢局二十余年,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見過多少,但以二千兩黃金的鏢金來托保壹個活人,別說自己手裏從未接過,只怕天下各處的鏢行也聞所未聞。雖對這單鏢心生狐疑,但鏢金豐厚,且走鏢的以少惹麻煩為上,也不再和俞岱巖多說。當下收起黃金,命人擡俞岱巖入房休息,好飲好食供養,隨即召集鏢局中各名鏢頭,套車趕馬,預備上道。
各人飽餐已畢,結束定當,趟子手抱了鍵局裏的躍鯉鏢旗,走出鏢局大門,壹展旗子,大聲喝道:“龍門鯉魚躍,魚兒化為龍。”
俞岱巖躺在大車之中,心下大是感慨:“我俞岱巖縱橫江湖,生平沒將保鏢護院的瞧在眼內,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難,卻要他們護送我上武當山去。”又想:“救我的這位姓殷朋友不知是誰?都總鏢頭說他形貌俊秀文雅,是女子所扮,但武功卓絕,行事出人意表,只可惜我不能見她壹面,更不能謝她壹句。我俞岱巖若能不死,此恩必報。”
壹行人馬不停蹄地向西趕路,護鏢的除了都、祝、史三個鏢頭外,另有四個年輕力壯的青年鏢師。各人騎的都是快馬,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說,壹路上換車換馬不換人,日夜不停地趲程趕路。當出臨安西門之時,都大錦滿腹疑慮,料得到這壹路上不知要有多少場惡鬥,哪知道離浙江、過安徽、入鄂境,數日來竟太平無事。這壹日過了樊城,經太平店、仙人渡、光化縣,渡漢水來到老河口,離武當山已只壹日路程。
次日未到午牌時分,已抵雙井子,去武當山已不過數十裏地,壹路上雖趕得辛苦,總算沒誤了那姓殷客人所定的期限,剛好於四月初九抵達武當山。這些日來埋頭趕路,大夥兒人人都擔著極重的心事。直到此時,壹眾鏢師才心中大寬。
其時正當春末夏初,山道上繁花迎人,殊足暢懷。都大錦伸馬鞭指著隱入雲中的天柱峰,說道:“祝三弟,近年來武當派聲勢挺盛,雖還及不上我少林派,然而武當七俠名頭響亮,在江湖上闖下了極煊赫的萬兒。瞧這天柱峰高聳入雲,常言道人傑地靈,那武當派看來當真有幾下子。”祝鏢頭道:“武當派近年聲威雖大,畢竟根基尚淺,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,可萬萬不及了。就憑總鏢頭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連珠鋼鏢,武當派中人便決不能有如此精純的造詣!”史鏢頭接口道:“是啊。江湖上的傳言多半靠不住。武當七俠的聲名響是響的,但真實功夫到底如何,咱們都沒見過。只怕是江湖上壹些未見過世面的鄉下佬加油添醬,將他們的本領吹了上天!”
都大錦微微壹笑,他見識可比祝史二人高得多了,心知武當七俠盛名決非幸致,人家定有驚人藝業,只他走鏢二十余年,罕逢敵手,對自己的功夫卻也十分信得過,聽祝史二人壹吹壹唱地給自己捧場,這些話已不知聽了多少遍,仍不自禁地得意。
行得壹程,山道漸窄,三騎已不能並肩,史鏢頭勒馬退後幾步。祝鏢頭道:“總鏢頭,待會見到武當派張三豐老道,怎生見禮啊?”都大錦道:“大家不同門派,本來都是平輩。但張老道快九十歲啦,當今武林中數他年紀最長。咱們尊重他是武林前輩,向他磕幾個頭,也沒什麽。”祝鏢頭道:“依我說嘛,咱們躬身說道:‘張真人,晚輩們跟妳磕頭啦!’他壹定伸手攔住,說道:‘遠來是客,不用多禮。’咱們這幾個頭便省下啦。”
都大錦微微壹笑,心中卻在琢磨大車中躺著的那人到底是什麽來歷。這人十天來不言不動,飲食便溺全要鏢行的趟子手照料。都大錦和眾鏢師談論了幾次,總摸不準他的身份,到底他是武當派的弟子呢?朋友呢?還是武當派的仇敵,給人擒住了這般送上山去?都大錦離武當山近壹步,心中的疑慮便深壹層,尋思不久便可見到張三豐,這疑團見面就可剖明,但不知是禍是福,卻也不禁惴惴。
正沈吟間,忽聽得西首山道上馬蹄聲響,數匹馬奔馳而至。祝鏢頭縱馬沖上去察看。過不多時,只見斜刺裏奔來六乘馬,馳到離鏢行人眾十余丈處,突然勒馬,三乘前、三乘後,攔在當路。都大錦心下嘀咕:“真不成到了武當山下,反而出事?”低聲對史鏢頭道:“小心保護大車。”拍馬迎上。趟子手將躍鯉鏢旗壹卷壹揚,做個敬禮的姿式,叫道:“江南臨安府龍門鏢局道經貴地,禮數不周,請好朋友們見諒。”
都大錦看那攔路的六人時,見兩人是黃冠道士,其余四人是俗家打扮。六人身旁都懸佩刀劍兵刃,個個英氣勃勃,精神飽滿。都大錦心念壹動:“這六人豈非便是武當七俠中的六俠?”縱馬上前,抱拳說道:“在下臨安府龍門鏢局都大錦,不敢請問六位高姓大名?”前邊三人中右首的是個高個兒,左頰上生著顆大黑痣,痣上留著三莖長毛,冷冷地道:“都兄到武當山來幹什麽?”都大錦道:“敝局受人之托,送壹位傷者上貴山來。要面見貴派掌門張真人。”那人道:“送壹個傷者?那是誰啊?”
都大錦道:“我們受壹位姓殷的客官所囑,將這位身受重傷的爺臺護送上武當山來。這位爺臺是誰,如何受傷,中間過節,我們壹概不知。龍門鏢局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,至於客人們的私事,我們向來不敢過問。”他闖蕩江湖數十年,幹的又是鏢行,行事自然謹慎圓滑,這番話把幹系推得幹幹凈凈,車中那人是武當派的朋友也好,仇人也好,都怪不到他頭上。
那臉生黑痣之人向身旁兩個同伴瞧了壹眼,問道:“姓殷的客人?是怎生模樣的人物?”都大錦道:“那是壹位俊雅秀美的年輕客官,發射暗器的功夫十分了得。”那生黑痣之人問道:“妳跟他動過手了?”都大錦忙道:“不,不,是他自行……”壹句話沒說完,攔在前面的壹個禿子搶著問道:“那屠龍刀呢?是在誰的手中?”
都大錦愕然問道:“什麽屠龍刀?便是歷來相傳那‘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’麽?”那禿子性子暴躁,不耐煩多講,突然翻身落馬,搶到大車之前,挑開車簾,向內張望。
都大錦見他身手矯捷,壹縱壹落,姿式看來隱隱有些熟悉,心想:“武當創派祖師張三豐曾在我少林寺住過,他武當派武功果然未脫我少林派的範圍,說是獨創,卻也不見得。”當下更無懷疑,問道:“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當七俠麽?哪壹位是宋大俠?小弟久聞英名,甚是仰慕。”那面生黑痣的人道:“區區虛名,何足掛齒?都兄太謙了。”那禿子回身上馬,說道:“他傷勢甚重,耽誤不得,我們先接了去。”
那臉生黑痣的人抱拳道:“都兄遠來勞頓,大是辛苦,小弟這裏謝過。”都大錦拱手還禮,說道:“好說,好說。”那人道:“這位爺臺傷勢不輕,我們先接上山去施救。”都大錦做事老到,拉住車轅,說道:“還是由兄弟親自護送傷者上山,親手交給張真人,免得日後更有糾葛。”那人道:“都兄放心,壹切由小弟負責便是。”
都大錦壹想,早些脫卻幹系也好,便道:“那麽可否請武當派給個憑證,我們好向客官交代。”那臉生黑痣之人解下背負的長劍,雙手托了,交將過來,說道:“這是兄弟的佩劍。劍在人在,劍亡人亡,以此作為憑證,應該足夠了吧?”都大錦惶恐道:“不敢!”躬身雙手接劍。他聽對方言語說得重了,而對方盛名之下,自己也有些膽怯,何況已到了人家地段,又拿了對方佩劍在手,即使自己堅持上山,親眼見到張三豐,還不是要交了人,給人轟下山來,恐怕連這柄佩劍也會給拿回,反落得兩手空空,沒半點憑證。他微壹躊躇,便道:“好,那麽我們在這裏把人交給武當派了。”
那人壹喜,說道:“都兄的鏢金已付清了麽?”都大錦道:“早已收足。”那人從懷中取出壹只金元寶,約有二十兩之譜,長臂伸出,說道:“些些茶資,請都兄賞給各位兄弟。”都大錦推辭不受,說道:“二千兩黃金的鏢金,說什麽都夠了,都某並不是貪得無厭之人。”那人道:“嗯,給了二千兩黃金!”他身旁二人縱馬上前,其中壹人躍上車夫的座位,接過馬韁,趕車先行,其余四人護在車後。
那面生黑痣的人手壹揚,輕輕將金元寶擲到都大錦面前,笑道:“都兄不必客氣,這便請回臨安去吧!”都大錦見元寶擲到面前,只得伸手接住,待要送還,那人勒……:馬頭,急馳而去。只見五乘馬擁著壹輛大車,轉過山坳,片刻間去得不見了影蹤。
都大錦看那金元寶時,見上面捏出了五個指印,深入數分。黃金雖較銅鐵柔軟得多,但如此指力,卻也令人不勝駭異。都大錦呆呆地望著,心道:“武當七俠的大名,果然不是僥幸得來。我少林派中,只怕只有幾位精研金剛指力的師伯叔方有如此功力。”將對方所交佩劍拔出鞘來,除入手沈重之外,並無特異之處,心想以武當七俠的聲名,佩這樣壹口尋常鋼劍,不免有欠冠冕。
只聽祝鏢頭說道:“總鏢頭,武當門下的子弟,未免太不明禮數,見了面也不通名道姓,咱們千裏迢迢地趕來,到了武當山腳下,又不請上山去留膳留宿。大家武林壹脈,可太不夠朋友啦。”
都大錦心中早就不滿,只是沒說出口,淡淡壹笑,道:“省了咱們幾步路,那不好麽?少林子弟進了武當派的道觀,原本有幾分尷尬。兩位賢弟,打道回府去吧!”
這壹趟走鏢,雖沒出半點岔子,但事事給人蒙在鼓裏,而有意無意之間又是處處給人輕視,武當七俠連姓名也不肯說,顯是絲毫沒將他放在眼內,雖然留下了壹口佩劍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都大錦越想越不忿,暗自盤算如何方能出這壹口惡氣。壹行人眾原路而回,都大錦心中不快,眾鏢師和趟子手卻人人興高采烈,想起十天十夜辛苦,換來了二千兩黃金的鏢金,總鏢頭向來出手慷慨,弟兄們定可分到壹筆豐厚的花紅謝禮。
行到向晚,離雙井子已不過十余裏路,祝鏢頭見都大錦神情郁郁,說道:“總鏢頭,今日此事,那也不必介懷,山高水長,江湖上他年有相逢,瞧武當七俠的威風又能使得到幾時?”都大錦嘆道:“有壹件事,我好生懊悔。”祝鏢頭道:“什麽事?”
說到此處,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,壹乘馬自後趕來,蹄聲喟嚕,行得甚是悠閑,但說也奇怪,那馬卻越追越近。眾人回頭瞧時,原來那馬四腿特長,身子較之尋常馬匹高了壹尺有余,腿壹長,自然走得快了。那馬是匹青驄,遍體油毛。
祝鏢頭贊了句:“好馬!”又道:“總鏢頭,咱們沒什麽幹得不對啊?”都大錦黯然道:“我是說二十五年前的事。那時我在少林寺學藝滿師。恩師留我再學五年,把壹套大韋陀掌學全了。當時我年少氣盛,自以為憑著當時的本事,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,不耐煩再在寺中吃苦,不聽恩師之言。唉,當年若能多下五年苦功,今日又怎會把什麽武當七俠放在眼內,也不致受他們這番羞辱了……”正說到此處,那青驄馬從鏢隊旁掠過,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錦和祝鏢頭打量了幾眼,臉上大有詫異之色。
都大錦見有生人行近,當即住口,見馬上乘者是個二十壹二歲的少年,面目俊秀,雖略覺清臒,但神朗氣爽,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壹股剽悍之意。那少年抱拳道:“借光,借光。”他胯下青驄馬邁開長腿,越過鏢隊,壹直向前去了。
都大錦望著那人後影,道:“祝賢弟,妳瞧這是何等樣的人物?”祝鏢頭道:“他從山上下來,說不定也是武當派的弟子。但他沒帶兵刃,身子又這般瘦弱,似乎不是練家子的模樣。”剛說了這句話,那少年突然圈轉馬頭奔回,遠遠抱拳道:“勞駕!小弟有句話動問,請勿見怪。”
都大錦見他說得客氣,便勒馬說道:“尊駕要問什麽事?”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手中高舉著的躍鯉鏢旗,道:“貴局可是江南臨安府龍門鏢局麽?”祝鏢頭道:“正是!”那少年道:“請問幾位高姓大名?貴局都總鏢頭可好?”
祝鏢頭雖見他彬彬有禮,但江湖上人心難測,不能逢人便吐真言,說道:“在下姓祝。朋友貴姓?和敝局都總鏢頭可是相識?”
那少年翻身下鞍,壹手牽韁,走上幾步,說道:“在下姓張,賤字翠山。素仰貴局都總鏢頭大名,只無緣得見。”他這壹報名自稱“張翠山”,都大錦和祝、史二鏢頭都是壹驚。張翠山在武當七俠中名列第五,近年來武林中多有人稱道他的大名,說他武功了得,想不到竟是這樣壹個文質彬彬、弱不禁風的年輕人。都大錦將信將疑,縱馬上前,道:“在下便是都大錦,閣下可是江湖上人稱銀鉤鐵劃的張五俠麽?”
那少年微笑道:“什麽俠不俠的,都總鏢頭言重了。各位來到武當,怎地過門不入?今日正是家師九十壽誕之期,倘若不耽誤各位要事,便請上山去喝杯壽酒如何?”
都大錦聽他說得誠懇,心想:“武當七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?那六人傲慢無禮,這位張五俠卻十分的謙和可親。”於是也躍下馬來,笑道:“倘若令師兄也如張五俠這般愛朋友,我們這時早在武當山上了。”張翠山道:“怎麽?總鏢頭見過我師兄了?是哪壹個?”都大錦心想:“妳真會做戲,到這時還在假作癡呆。”說道:“在下今日運氣不差,壹日之間,武當七俠人人都會遍了。”張翠山“啊”的壹聲,呆了壹呆,問道:“我俞三哥妳也見到了麽?”都大錦道:“俞岱巖俞三俠麽?我可不知哪壹位是俞三俠。只六個人壹起見了,俞三俠總也在內。”
張翠山道:“六個人?這可奇了?是哪六個啊?”都大錦怫然道:“妳這幾位師兄弟不肯通名道姓,我怎知道?閣下既是張五俠,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俠以至莫七俠六位了。”他說到每個“俠”字,都頓了壹頓,聲音拖長,略含譏諷。
但張翠山正自思索,並沒察覺,又問:“都總鏢頭當真見了?”都大錦道:“不但是我見了,我這鏢行壹行人數十對眼睛,齊都見了。”張翠山搖頭道:“那決計不會,宋師哥他們今日壹直在山上紫霄宮中侍奉師父,沒下山壹步。師父和宋師哥見俞三哥過午還不上山,命小弟下山等候,怎地總鏢頭會見到宋師哥他們?”
都大錦道:“那位臉頰上生了壹顆大黑痣,痣上有三莖長毛的,應該便是宋大俠吧?”張翠山壹楞,道:“我師兄弟之中,並沒壹人頰上有痣,痣上生毛。”
都大錦聽了這幾句話,壹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,說道:“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,既在武當山下現身,其中又有兩個是黃冠道人,我們自然……”張翠山插口道:“我師父雖是道人,但他所收的卻都是俗家弟子。那六人自稱是‘武當六俠’麽?”
都大錦回思適才情景,這才想起,是自己壹上來便把那六人當作武當六俠,對方卻並無壹句自表身份的言語,只是對自己的誤會沒加否認而已,不禁和祝史二鏢頭面面相覷,忙將插在腰帶裏的佩劍托在手上,說道:“這是令師兄弟中壹位親手交給我的憑證!”張翠山接過劍來,拔劍出鞘,瞧了壹眼,隨即還劍入鞘,說道:“我師兄弟的佩劍,劍刃之上都刻有姓名,這把劍不是武當派的。”都大錦大驚,顫聲道:“如此說來,這六人只怕不懷好意,咱們快追!”說著翻身上馬,撥過馬頭,順著上坡的山路急馳。
張翠山也跨上了青驄馬。那馬邁開長腿,不疾不徐地和都大錦的坐騎齊肩而行。張翠山道:“那六人混冒姓名,都兄便由得他們去吧!”都大錦氣喘喘地道:“可是那人呢?我受人重囑,要將那人送上武當山來交給張真人。這六人假冒姓名,接了那個人去,只怕……只怕事情要糟……”張翠山道:“都兄送誰來給我師父?那六人接了誰去?”
都大錦催馬急奔,壹面將如何受人囑托送壹個身受重傷之人來到武當山之事說了。張翠山頗為咤異,問道:“那受傷之人是什麽姓名?年貌如何?”都大錦道:“也不知他姓甚名誰,他傷得不會說話,不能動彈,只剩下壹口氣了。這人約莫三十左右年紀,雙眉斜飛,鼻梁高高的……”跟著詳細說了俞岱巖的相貌模樣。
張翠山大吃壹驚,叫道:“這……這便是我俞三哥啊。”他雖心中慌亂,但片刻間隨即鎮定,左手壹伸,勒住了都大錦的馬韁。
那馬奔得正急,給張翠山這麽壹勒,便即硬生生地陡地停住,再也上前不得半步,嘴邊鮮盥長流,縱聲而嘶。都大錦斜身落鞍,刷的壹聲,拔出了單刀,心下暗自驚疑,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,這壹勒之下,竟能立止健馬。
張翠山道:“都大哥不須誤會,妳千裏迢迢地護送我俞三哥來此,小弟只有感激,決無別意。”都大錦“嗯”了壹聲,將單刀刀頭插入鞘中,右手仍執住刀柄。
張翠山道:“我俞三哥怎會中毒受傷?對頭是誰?是何人請都大哥送他前來?”對這三句問話,都大錦卻壹句也答不上來。這時祝史二鏢頭也乘馬趕了上來。張翠山皺起眉頭,又問:“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樣?”祝鏢頭口齒靈便,搶著說了。張翠山道:“小弟先趕壹步。”壹抱拳,縱馬狂奔。
青驄馬緩步而行,已然迅疾異常,這壹展開腳力,但覺耳邊風生,山道兩旁樹木不住倒退。武當七俠同門學藝,聯袂行俠,情逾骨肉,張翠山聽得師哥身受重傷,又落入不明來歷之人手中,心急如焚,不住催馬,這匹駿馬便立時倒斃,也顧不得了。
壹口氣奔到了草店,那是壹處三岔口,壹條路通向武當山,另壹條路西北而行至鄖陽。張翠山心想:“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,那麽適才下山時我定會撞到。”雙腿壹夾,縱馬向西北追了下去。這壹陣急奔,足有大半個時辰,坐騎雖壯,卻也支持不住,越跑越慢,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,這壹帶山上人跡稀少,無從打聽。張翠山不住思索:“俞三哥武功卓絕,怎會給人打得重傷?但瞧那都大錦的神情,卻又不是說謊。”眼看將至十堰鎮,忽見道旁壹輛大車歪歪地翻倒在長草之中。再走近幾步,但見拉車的馬匹頭骨破碎,腦漿迸裂,死在地下。
張翠山飛身下馬,掀開大車的簾子,見車中無人,轉過身來,卻見長草中壹人俯伏,動也不動,似已死去多時。張翠山心評評亂跳,搶將過去,瞧後影正是三麵兄俞岱巖,忙伴臂抱起。暮色蒼茫之中,只見他雙目緊閉,臉如金紙,神色可怖,張翠山又驚又痛,伸過自己臉頰去挨在他臉上,感到略有微溫。張翠山大喜,伸手摸他胸口,覺得他壹顆心尚在緩緩跳動,只是時停時跳,說不定隨時都能止歇。
張翠山垂淚道:“三哥,妳……妳怎麽……我是五弟……五弟啊!”抱著他慢慢站起,卻見他雙手雙足軟軟垂下,原來四肢骨節都已為人折斷。但見指骨、腕骨、臂骨、腿骨到處冒出鮮血,顯是敵人下手不久,且是逐壹折斷,手段毒辣,實令人慘不忍睹。
張翠山怒火攻心,目眥欲裂,知敵人離去不久,憑著健馬腳力,當可追趕得上,狂怒之下,便欲趕去廝拼,但隨即想起:“三哥命在頃刻,須得先救他性命要緊。君子報仇,十年未晚。”偏偏下山之際預擬片刻即回,身上沒帶兵刃藥物,眼看著俞岱巖這等情景,馬行顛簸、每壹震蕩便增加他壹分痛楚。當下穩穩地將他抱在手中,展開輕功,向山上疾行。那青驄馬跟在身後,見主人不來乘坐,似感奇怪。
這壹日是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豐的九十壽辰。當天壹早,紫霄宮中便喜氣洋洋,六個弟子自大弟子宋遠橋以下,逐壹向師父拜壽。七弟子之中只少了個俞岱巖不到。張三豐和諸弟子知道俞岱巖辦事穩重,到南方去誅滅的劇盜也不是如何厲害的人物,預計當可及時趕到。但等到正午,仍不見他人影。眾人不耐起來,張翠山便道:“弟子下山接三哥去。”
哪知他壹去之後,也音訊全無。按說他所騎的青驄馬腳力甚快,便直迎到老河口,也該回轉了,不料直到酉時,仍不見回山。大廳上壽筵早已擺好,紅燭高燒,已點去了小半枝。眾人都有點兒心緒不寧。六弟子殷梨亭、七弟子莫聲谷在紫霄宮門口進進出出,也不知已有多少遍。張三豐素知這兩個弟子的性格,俞岱巖穩重可靠,能擔當大事,張翠山聰明機靈,辦事迅敏,從不拖泥帶水,到這時還不見回山,定是有了變故。
宋遠橋望了望紅燭,賠笑道:“師父,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什麽不平之事,因之出手幹預。師父常教訓我們要積德行善,今日妳老人家千秋大喜,兩個師弟幹壹件俠義之事,那才是最好不過的壽儀啊。”張三豐壹摸長須,笑道:“嗯嗯,我八十歲生日那天,妳救了個投井寡婦的性命,那好得很啊。不過每隔十年才做壹件好事,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。”五個弟子壹齊笑了起來。張三豐生性詼諧,師徒之間也常說笑話。
四弟子張松溪道:“妳老人家至少有二百歲長壽,我們每十年幹樁好事,七個人加起來也不少啦。”七弟子莫聲谷笑道:“哈哈,就怕我們七個弟子沒這麽多歲數好活……”他壹言未畢,宋遠橋和二弟子俞蓮舟壹齊搶到滴水檐前,叫道:“是三弟麽?”只聽得張翠山道:“是我!”聲音中帶著嗚咽。
只見他雙臂橫抱壹人,搶了進來,滿臉血汙混著汗水,奔到張三豐面前壹跪,泣不成聲,叫道:“師父,三……三哥給人暗算……”眾人大驚,只見張翠山身子壹晃,向後便倒。他這般凝定上身、足不停步地長途奔馳,加之心中傷痛,終於支持不住,壹見到師父和眾同門,竟自暈去。
宋遠橋和俞蓮舟知張翠山之暈,只是心神激蕩,再加疲累過甚,三師弟俞岱巖卻存亡未蔔,兩人不約而同地伸手將俞岱巖抱起,見他呼吸微弱,只剩下遊絲般壹口氣。
張三豐見愛徒傷成這般模樣,胸中大震,當下不暇詢問,奔進內堂取出壹瓶“白塗奪命丹”。丹瓶口本用白蠟封住,這時也不及除蠟開瓶,左手兩指壹捏,瓷瓶碎裂,取出三粒白色丹藥,餵在俞岱巖嘴裏。但俞岱巖知覺已失,哪裏還會吞咽?
張三豐雙手食指和拇指虛拿,成“鶴嘴勁”勢,以食指指尖點在俞岱巖耳尖上三分處的龍躍竅,運起內力,微微擺動。以他此時功力,這“鶴嘴勁點龍躍竅”使將出來,便是新斷氣之人也能還魂片刻,但他手指直擺到二十下,俞岱巖仍動也不動。
張三豐輕輕嘆了口氣,雙手捏成劍訣,掌心向下,兩手雙取俞岱巖頰車穴。那頰車穴就在腮上牙關緊閉的結合之處,張三豐陰手點過,立即掌心向上,翻成陽手,壹陰壹陽,交互變換,翻到第十二次時,俞岱巖終於張開了口,緩緩將丹藥吞入喉中。殷梨亭和莫聲谷壹直提心吊膽,這時“啊”的壹聲,同時叫了出來。
但俞岱巖喉頭肌肉僵硬,丹藥雖入咽喉,卻不至腹。張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頭肌肉。張三豐隨即伸指閉了俞岱巖肩頭缺盆、俞府諸穴,尾脊的陽關、命門諸穴,讓他醒轉之後,不致因四肢劇痛而重又昏迷。
宋遠橋和俞蓮舟平素見師父無論遇到什麽疑難驚險大事,始終泰然自若,但這壹次雙手竟微微發顫,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,兩人均知三師弟之傷,委實非同小可。
過不多時,張翠山悠悠醒轉,叫道:“師父,三哥還能救麽?”張三豐不答,只道:“翠山,世上誰人不死?”只聽得腳步聲響,壹個小童奔進報道:“觀外有壹幹鏢客求見祖師爺,說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都大錦。”
張翠山霍地站起,滿臉怒色,喝道:“便是這廝!”縱身出去,只聽得門外嗆啷啷幾聲響,兵刃落地。殷梨亭和莫聲谷正要搶出去相助師兄,只見張翠山右手抓住壹條大漢的後心,提了進來,往地下重重壹摔,怒道:“都是這廝壞的大事!”
莫聲谷聽是這人害得三師哥如此重傷,伸腳便往都大錦身上踢去。宋遠橋低喝:“且慢!”莫聲谷當即收腳。
只聽得門外有人叫道:“妳武當派講理不講?我們好意求見,卻這般欺侮人麽?”宋遠橋眉頭微皺,伸手在都大錦後肩和背心拍了幾下,解開張翠山點了他的穴道,說道:“門外客人不須喧嘩,清稍待片刻,自當分辨是非。”這句話語氣威嚴,內力充沛。祝史兩鏢頭聽了,登時氣為之懾,只道是張三豐出言喝止,哪裏還敢啰唣?
宋遠橋道:“五弟,三弟如何受傷,妳慢慢說,不用氣急。”張翠山向都大錦狠狠瞪了壹眼,才將龍門鏢局如何受托護送俞岱巖來武當山,卻給六個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說了。宋遠橋見都大錦這等功夫,早知決非傷害俞岱巖之人,何況既敢登門求見,自是心中不虛,當下和顏悅色地向都大錦詢問經過。
都大錦壹壹照實而說,最後慘然道:“宋大俠,我姓都的辦事不周,累得俞三俠遭此橫禍,自是該死。我們臨安滿局子的老小,此時還不知性命如何呢。”
張三豐壹直雙掌貼著俞岱巖神藏、靈臺兩穴,鼓動內力送入他體內,聽都大錦說到這裏,忽道:“蓮舟,妳帶同聲谷,立即動身去臨安,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。”
俞蓮舟答應了,心中壹怔,但即明白師父慈悲之心,俠義之懷,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說過,這件事中途若有半分差池,要殺得他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,這雖是壹句恫嚇之言,但都大錦等好手均出外走鏢,倘若鏢局中當真有甚危難,卻無人抵擋。
張翠山道:“師父,這姓都的糊塗透頂,三師哥給他害成這個樣子,咱們不找他麻煩,也就是了,怎能再去保護他的家小?”張三豐搖了搖頭,並不答話。宋遠橋道:“五弟,妳怎地心胸這般狹窄?都總鏢頭千裏奔波,為的是誰來?”張翠山冷笑道:“他還不是為了那二千兩黃金。難道他對俞三哥還存著什麽好心?”
都大錦壹聽,登時滿臉通紅,但捫心自問,所以接這趟鏢,也確是為了這筆厚酬。
宋遠橋喝道:“五弟,對客人不得無禮,妳累了半天,快去歇歇吧!”武當門中,師兄威權甚大,宋遠橋為人端嚴,自俞蓮舟以下,人人對他極為尊敬,張翠山聽他這麽壹喝,不敢再做聲了,但關心俞岱巖的傷勢,卻不去休息。宋遠橋道:“二弟,師父有命,妳就同七弟連夜動程,事情緊急,不得耽誤。”俞蓮舟和莫聲谷答應了,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。
都大錦見俞莫二人要趕赴臨安去保護自己家小,心中壹股說不出的滋味,抱拳向張三豐道:“張真人,晚輩的事,不敢驚動俞莫二俠,就此告辭。”
宋遠橋道:“各位今晚請在敝處歇宿,我們還有壹些事請教。”他說話聲音平平淡淡,但自有壹股威嚴,叫人無法抗拒。都大錦只得默不作聲,坐在壹旁。
俞蓮舟和莫聲谷拜別師父,依依不舍地望了俞岱巖幾眼,下山而去。兩人心頭極是沈重,也不知道這壹次是生離還是死別,不知曰後是否還能和俞岱巖相見。
這時大廳中壹片寂靜,只聽得張三豐沅重的噴氣和吸氣之聲,又見他頭頂熱氣繚繞,猶似蒸籠壹般。約莫過了半個時辰,俞岱巖突然“啊”的壹聲大叫,聲震屋瓦。都大錦嚇了壹跳,偷眼瞧張三豐時,見他臉上不露喜憂之色,無法猜測俞傷巖這壹聲大叫主何吉兇。
張三豐緩緩地道:“松溪、梨亭,妳們擡三哥進房休息。”張松溪和殷梨亭擡了俞岱巖進房,回身出來。殷梨亭忍不住問道:“師父,三哥的武功能復原嗎?”張三豐嘆了壹口長氣,隔了半晌,才道:“他能否保全性命,要壹個月後方能分曉,但手足筋斷骨折,終是無法再續。這壹生啊,這壹生啊……”說著淒然搖頭。殷梨亭突然哇的壹聲,哭了出來。
張翠山霍地跳起,啪的壹聲,便打了都大錦壹個耳光。這壹下出手如電,都大錦忙伸手擋格,但手臂伸出時,臉上早已中掌。張翠山怒氣難以遏制,左肘彎過,往他腰眼裏撞去。這壹下仍是極快,但張松溪伸掌在張翠山肩頭壹推,這壹推也是極快,張翠山這肘槌便落了空。都大錦向後壹讓,當的壹聲,壹只金元寶從他懷中落下地來。
張翠山左足挑起金元寶,伸手接住,冷笑道:“貪財無義之徒,人家送妳壹只金元寶,妳便將我三哥送給人家作踐……”話未說完,突然“咦”的壹聲,瞧著金元寶上給捏出的五個指印,道:“大師哥,這……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啊。”
宋遠橋接過金元寶,看了片刻,遞給師父。張三豐將金元寶翻來覆去看了幾遍,和宋遠橋對望壹眼,均不說話。張翠山大聲道:“師父,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。天下再沒第二個門派會這門功夫。是不是?是不是啊?”
在這壹瞬之間,張三豐想起了自己幼時如何在少林寺藏經閣中侍奉師父覺遠禪師,如何和昆侖三聖何足道對掌,如何為少林僧眾追捕而逃上武當山,數十年間的往事,猶似電閃般在心頭壹掠而過。他臉上壹陣迷惘,從那金元寶上的指印看來,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剛指法,張翠山說得不錯,方今之世,確是再無別個門派會這項功夫。自己武當派的功夫講究內力深厚,不練這類碎金裂石的硬功,而其余外家門派,盡有威猛淩厲的掌力、拳力、臂力、腿力,以至頭槌、肘槌、膝槌、足槌,說到指力,卻均無這般造詣。聽得張翠山連問兩聲,心知倘若說出真相,門下眾弟子決不肯和少林派甘休,如此武林中領袖群倫的兩大門派,相互間便要惹起極大風波了。
張翠山見師父沈吟不語,知自己所料不錯,又問:“師父,武林中是否有什麽奇人異士,能自行練成這門金剛指力?”
張三豐緩緩搖頭,說道:“少林派累積千年,方得達成這等絕技,決非壹蹴而至,就算是絕頂聰明之人,也沒法自創。”他頓了壹頓,又道:“我當年在少林寺中住過,只未蒙傳授武功,直到此時,也不明白尋常血肉之軀如何能練到這般指力。”
宋遠橋眼中突然放出異樣光芒,大聲說道:“三弟的手足筋骨,便是給這金剛指力捏斷的。”殷梨亭“啊”的壹聲,眼中又淚水長流。
都大錦聽說殘害俞岱巖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,更加驚惶,張大了口合不攏來,過了壹陣才道:“不……決計不會的,我在少林寺中學藝十余年,從未見過這個臉生黑痣之人。”宋遠橋凝視他雙眼,不動聲色地道:“六弟,妳送都總鏢頭他們到後院休息,預備灑飯,囑咐老王好好招呼遠客,不可怠慢。”殷梨亭答應了,引導都大錦壹行人走向後院。都大錦還想辯解幾句,但在這情景之下,卻壹句話也說不出來了。
殷梨亭安頓了眾鏢師後,再到俞岱巖房中去,只見三哥睜目瞪視,狀如白癡,哪裏還是平時英爽豪邁的模樣,不由得壹陣心酸,叫了聲“三哥”,流淚掩面奔出,沖入大廳,見宋遠橋等都坐在師父身前,於是挨著張翠山肩側坐下。
張三豐望著天井中的壹棵大槐樹出神,搖頭道:“這事好生棘手,松溪,妳說如何?”武當七弟子中以張松溪最為足智多謀。他平素沈默寡言,但潛心料事,言必有中,自張翠山抱了俞岱巖上山,他雖心中傷痛,但壹直在推想其中的過節,這時聽師父問起,說道:“據弟子想,罪魁禍首不是少林派,而是屠龍刀。”
張翠山和殷梨亭同時“啊”的壹聲。宋遠橋道:“四弟,這中間的事理,妳必已推想明白,快說出來再請師父示下。”
張松溪道:“三哥行事穩健,對人很夠朋友,決不致輕易和人結仇。他去南方所殺的那個劇盜,是個下三濫,為武林人物所不齒,少林派決不致為了此人而下手傷害三哥。”張三豐點了點頭。張松溪又道:“三哥手足筋骨折斷,那是外傷,但在江南臨安府已身中劇毒。據弟子想,咱們首先要去臨安查詢三哥如何中毒,是誰下的毒手?”
張三豐點了點頭,道:“岱巖所中之毒,異常奇特,我還沒想出是何種毒藥。岱巖掌心有七個小孔,腰腿間有幾個極細的針孔。江湖之上,還沒聽說有哪壹個高手使這般歹毒暗器。”宋遠橋道:“這事也真奇怪,按常理推想,發射這細小暗器而令三弟閃避不及,必是壹流好手,但真正第壹流高手,怎又能在暗器上餵這等毒藥?”
各人默然不語,心下均在思索,到底哪壹門哪壹派的人物是使這種暗器的?過了半晌,五人面面相覷,都想不起誰來。
張松溪道:“那臉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斷三哥的筋骨?倘若他對三哥有仇,壹掌便能將他殺了,若是要他多受痛苦,何不斷他脊骨,傷他腰肋?這道理很明顯,他是在用刑逼問三哥的口供。他要逼問什麽呢?據弟子推想,必是為了屠龍刀。都大錦說:‘那六人之中有壹人問道:“屠龍刀呢?是在誰的手中?”’。”
殷梨亭道:“‘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。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。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?’這幾句話傳了兒百年,難道時至今日,真的出現了壹把屠龍刀?”
張三豐道:“不是幾百年,最多不過七八十年,當我年輕之時,就沒聽過這幾句話。”
張翠山霍地站起,說道:“四哥的話對,傷害三哥的罪魁禍首,必是在江南壹帶,咱們便找他去。但那少林派的惡賊下手如此狠辣,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。”
張三豐向宋遠橋道:“遠橋,妳說目下怎生辦理?”近年來武當派中諸般事務,張三豐都已交給了宋遠橋,這個大弟子處理得井井有條,早已不用師父勞神。他聽師父如此說,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地道:“師父,這件事不單是給三弟報仇雪恨,還關連著本派的門戶大事,倘若應付稍有不當,只怕引起武林中的壹場大風波,還得請師父示下。”
張三豐道:“好!妳和松溪、梨亭二人,持我的書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見方丈空聞禪師,告知此事,請他指示。這件事咱們不必插手,少林門戶嚴謹,空聞方丈望重武林,必有妥善處置。”宋遠橋、張松溪、殷梨亭三人壹齊肅立答應。
張松溪心想:“倘若只不過送壹封信,單是差六弟也就夠了。師父命大師哥親自出馬,還叫我同去,其中必有深意,想是還防著少林寺護短不認,叫我們相機行事。”
果然張三豐又道:“本派與少林派之間,情形很有點兒特異。我是少林寺的逃徒,這些年來,總算他們瞧著我壹大把年紀,不上武當山來抓我回去,但兩派之間,總存著芥蒂。”說到這裏,莞爾壹笑,又道:“妳們上少林寺去,對空聞方丈固當恭敬,但也不能墮了本門的聲名地位。”宋張殷三弟子齊聲答應。
張三豐轉頭對張翠山道:“翠山,妳明兒動身去江南,設法查詢,壹切聽二師哥的吩咐。”張翠山垂手答應。
張三豐道:“今晚這杯壽酒也不用再喝了。壹個月之後,大家在此聚集,岱巖倘若不治,師兄弟們也可和他再見上壹面。”他說到這裏,不禁淒然,想不到威震武林數十載,臨到九十之年,心愛的弟子竟爾遭此不幸。殷梨亭伸袖拭淚,到後來竟忍不住放聲大哭。張三豐袍袖壹揮,道:“大家去睡吧。”
宋遠橋勸道:“師父,三師弟壹生行俠仗義,積德甚厚,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,老天爺有眼,總不該讓他……讓他……”但說到後來,眼淚已滾滾而下,知道若再相勸,只有徒增師父傷感,於是和諸師弟向師父道了安息,分別回房。
註:據史籍載,張三豐之七名弟子為宋遠橋、俞蓮舟、俞岱巖、張松溪、張翠山、殷利亨、莫聲谷七人。殷利亨之名當取義於《易經》“元亨利貞”,本書初版即用原名,但與其余六人不類,且有不少人誤書為“殷亨利”,茲就其形似而改名為“梨亭”。另據凜洲國立大學柳存仁教授考據,明代有武人名張松溪,當存其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