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誰送冰舸來仙鄉
倚天屠龍記 by 金庸
2018-9-5 19:48
張翠山左手銀鉤揮出,鉤住了冰山,借勢躍回,心想殷素素勢必又落入謝遜掌中,不料冷冷的月光之下,但見謝遜雙手按住眼睛,發出痛苦之聲,殷素素卻躺在冰上。
張翠山急忙縱上扶起。殷素素低聲道:“我……我打中了他眼睛……”壹句話沒說完,謝遜虎吼壹聲,撲了過來。張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幾個滾,迅即避開,但聽得砰嘭、砰嘭幾聲大響,謝遜揮舞狼牙棒猛力打擊冰山。他隨即拋下狼牙棒,雙手捧起壹大塊百余斤重的冰塊,側頭聽了聽聲音,向張殷二人擲來。
殷素素待要躍起躲閃,張翠山壹按她背心,兩人都藏身在冰山的凹處,大氣也不敢透壹下。但見謝遜擲出冰塊後,側頭不動,顯是在找尋二人藏身之所。張翠山見他雙目中各流出壹縷鮮血,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終於射出了銀針,而謝遜在神誌昏迷下竟爾未加提防,雙目中針,成了肓人。但他聽覺仍十分靈敏,只要稍有聲息,給他撲了過來,後果難以設想,幸好海上既有浪濤,海風又響,再夾著冰塊相互撞擊的瞠瞠嘭嘭之聲,將兩人的呼吸都淹沒了,否則決計逃不脫他毒手。
謝遜聽了半晌,在風濤冰撞的巨聲中始終查不到兩人所在,但覺雙目劇痛,眼前壹片無邊無際的黑暗,狂怒之中又加上驚懼,驀地大聲呼叫,在冰山上壹陣亂拍亂擊,抓起冰塊四下亂擲,只聽得啪啪之聲,響不絕耳。張翠山和殷素素相互摟住,都已嚇得面無人色,無數大冰塊在頭頂呼呼飛過,只須碰到壹塊,便即喪命。
謝遜這壹陣亂跳亂擲,約莫有小半個時辰,張翠山二人卻如挨了幾年壹般。
謝遜擲冰無效,忽然住手停擲,說道:“張相公,殷姑娘,適才我壹時糊塗,狂性發作,致有冒犯,務請二位不可見怪。”這幾句話說得謙和有禮,回復了平時的神態。他說過之後,坐在冰上,靜待二人答話。
張翠山和殷素素當此情境,哪敢貿然接口?謝遜說了幾遍,聽二人始終不答,站起身來,嘆了口氣,說道:“兩位既不肯見諒,那也無法。”說著深深吸了口氣。張翠山猛地驚覺,當日他在王盤山島上縱聲長嘯,震倒眾人,發嘯之前也是這麽深深地吸壹口氣。他雙眼雖盲,嘯聲摧敵卻絕無分別。這時危機霎息即臨,要撕下衣襟塞住耳朵,已然遲了,當下不及細想,抱住殷素素便溜入了海中。
殷素素尚未明白,謝遜嘯聲已發。張翠山抱著她急沈而下,寒冷徹骨的海水浸過頭頂,也淹住了雙耳。張翠山左手扳住鉤在冰山上的銀鉤,右手摟住殷素素,除了他壹只左手之外,兩人身子全部沒入水底,但仍是隱隱感到謝遜嘯聲的威力。冰山不停向北移動,帶著他二人在水底潛行。張翠山暗自慶幸,倘若適才失去的不是鐵筆而是銀鉤,就算逃得過他的嘯聲,也必在大海之中淹死了。
過了良久,二人伸嘴探出海面,換壹口氣,雙耳卻仍浸在水中,直換了六七口氣,謝遜的嘯聲方止。他這番長嘯,消耗內力甚巨,壹時也感疲憊,顧不得來察看殷張二人的死活,坐在冰塊上暗自調勻內息。張翠山打個手勢,兩人悄悄爬上冰山,從海豹皮上扯下絨毛,緊緊塞在耳中,總算暫且逃過了劫難。
可是跟他共處冰山,只要發出半點聲息,立時便有大禍臨頭。兩人愁顏相對,眼望西天,血紅的夕陽仍未落入海面。兩人不知地近北極,天時大變,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盡,另外半年卻長夜漫漫,但覺種種怪異,宛似到了世界盡頭。
殷素素全身濕透,奇寒攻心,忍不住打戰,牙關相擊輕輕地嗬嗎幾聲,謝遜已然聽得。他縱聲大吼,提起狼牙棒直擊下來。張殷二人早有防備,急忙躍開閃避,但聽得砰然大響,巨棒打上冰山,擊下七八塊鬥大冰塊,飛入海中,這壹擊少說也有六七百斤力道。二人相顧駭然,但見謝遜舞動狼牙棒,閃起銀光千道,直逼過來。他這狼牙棒棒身本有壹丈多長,這壹舞動,威力及於四五丈遠近,二人縱躍再快,也決計逃避不掉,只有不住地向後倒退,退得幾下,已到了冰山邊緣。
殷素素驚叫:“啊喲!”張翠山拉著她手臂,雙足使勁,躍向海中。他二人身在半空,只聽得砰嘭猛響,冰屑濺擊到背上,隱隱生痛。張翠山跳出時已看準了壹塊桌面大的冰塊,左手銀鉤揮出,搭了上去。謝遜聽得二人落海的聲音,用狼牙棒敲下冰塊,不住擲來。但他雙目已盲,張殷二人在海中又繼續漂動,第壹塊落空,此後再也投擲不中了。
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極小部分,水底下尚隱有巨大冰體,但張殷二人附身其上的冰塊卻是謝遜從冰山上所擊裂,不過是壹塊大冰而已,還不到大冰山千份中的壹份,因此在水流中漂浮甚速,和謝遜所處的冰山越離越遠,到得天將黑時,回頭遙望,謝遜的身子已成了壹個小黑點,那大冰山卻兀自閃閃發光。
二人攀著這塊大冰,只幸得不沈而已,但身子浸在海水之中,如何能支持長久?幸好壹路向北,不久便見到前面又有座小小冰山,兩人待得漂近,攀了上去。
張翠山道:“若說是天無絕人之路,偏又叫咱們吃這許多苦。妳身子怎樣?”殷素素道:“可惜沒來得及帶些海豹肉來。妳沒受傷吧?”兩人自管妳言我語,卻不知對方說些什麽,壹怔之下,忙從耳中取出海豹絨毛,原來兩人顧著逃命,忘了耳中塞得有物。
兩人得脫大難,柔情更增。張翠山道:“素素,咱倆便死在這冰山之上,也就永不分離的了。”殷素素忽問:“五哥,我有句話問妳,妳可不許騙我。倘若咱們是在陸地之上,沒經過這壹切危難,倘若我也是這般壹心壹意要嫁妳,妳也仍然要我麽?”
張翠山呆了呆,道:“我想咱們不會好得這麽快,而且……定會有很多阻礙波折,咱們門派不同……”殷素素又道:“我也這麽想。因此那日妳第壹次跟謝遜比拼掌力,我幾次想發銀針助妳,但始終沒出手。我身上帶著佩劍,也決不想在他背心刺上壹劍。”張翠山奇道:“是啊,那為什麽?我總當妳在黑暗中瞧不清楚,怕誤傷了我。”殷素素低聲道:“不是的。假如那時我傷了他,咱二人逃回陸地,妳便不願跟我在壹起了。”
張翠山胸口壹熱,叫道:“素素!”
殷素素道:“或許妳心中會怪我,但那時我只盼跟妳在壹起,去壹個沒人的荒島,長相聚會。謝遜逼咱二人同行,正合我的心意。”張翠山想不到她對自己相愛竟如是之深,心中感激,柔聲道:“我決不怪妳,反而多謝妳對我這麽好。”
殷素素偎依在他懷中,仰起了臉,望著他的眼睛,說道:“老天爺送我到這寒冰地獄中來,我是壹點也不怨,只有歡喜。我只盼這冰山不要回南,嗯,倘若有朝壹日咱們終於能回去中原,妳師父定會憎厭我,我爹爹說不定要殺妳……”
張翠山道:“妳爹爹?”殷素素道:“我爹爹白眉鷹王殷天正,便是天鷹教的創教教主。”漲翠山道:“啊,原來如此。不要緊,我說過跟妳在壹起。妳爹爹再兇,也不能殺了他的親女婿啊。”殷素素雙眼發光,臉上起了壹層紅暈,問道:“妳這話可是真心?”語音中頗有些擔心。
張翠山道:“我倆此刻便結為夫婦。”
當下兩人壹起在冰山之上跪下。張翠山朗聲道:“皇天在上,弟子張翠山今日和殷素素結為夫婦,禍福與共,始終不負。”殷素素虔心禱祝:“老天爺保佑,願我二人生生世世,永為夫婦。”她頓了壹頓,又道:“日後若得重回中原,小女子殷素素洗心革面,痛改前非,隨我夫君行善,救人苦難,努力補過,決不敢再妄殺壹人。若違此誓,我夫君就不要我了。”張翠山大喜,沒想到她竟會發此誓言,當即伸臂抱住了她。兩人雖遭海水浸得全身皆濕,但心中暖烘烘的如沐春風。
過了良久,兩人才想起壹日沒飲食。張翠山提銀鉤守在冰山邊緣,見有遊魚遊上水面,壹鉤而上。這壹帶的海魚為抗寒冷,特別的肉厚多脂,雖生食甚腥,但吃了大增力氣。
兩人在這冰山之上,明知回歸無望,倒也無憂無慮。其時白日極長而黑夜奇短,大反尋常,已沒法計算日子,也不知太陽在海面中已升沈幾回。
壹日,殷素素忽見到正北方壹縷黑煙沖天而起,登時嚇得臉都白了,叫道:“五哥!”伸手指著黑煙。張翠山又驚又喜,叫道:“難道這地方竟有人煙?”
雖然望見黑煙,其實相距甚遠,冰山整整漂了壹日,仍未漂近,但見黑煙上沖越來越高,到後來竟隱隱見到煙中夾有火光。殷素素問道:“那是什麽?”張翠山搖頭不答。殷素素顫聲道:“咱倆的日子到頭啦!這……這是地獄門。”
張翠山也早已大為吃驚,安慰她道:“說不定那邊住得有人,正在放火燒山。”殷素素道:“燒山的火頭哪有這麽高?”張翠山嘆了口氣道:“既然到了這占怪地方,壹切只有聽從老天爺安排。老天爺既不讓咱倆凍死,卻要咱倆在大火中燒死,也只得由他。如妳要人地獄,我也陪妳入地獄,任他在鐵鑊中炒,油鍋裏煎!”
說也奇怪,兩人處身其上的冰山,果是對準了那大火柱緩緩漂去。當時張殷二人不明其中之理,只道冥冥中自有安排,是禍是福,壹切命該如此。卻不知那火柱乃北極附近的壹座活火山,火焰噴射,燒得山旁海水曖了。熱水南流,自然吸引南邊的冰水過去補充,因此帶著那冰山漸漸移近。
這冰山又漂了壹日壹夜,終於到了火山腳下,但見那火柱周圍壹片青綠,竟是壹個極大的島嶼。島嶼西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,奇形怪樣,莫可名狀。張翠山和殷素素走過不少地方,卻從未見過火山,自不知這些山峰均是火山的熔漿千萬年來所堆積。島東卻是壹片望不到盡頭的平野,乃火山灰逐年傾入海中堆起。該處雖地近北極,但因火山萬年不滅,島上氣候便和長白山壹帶相似,高山峭峰玄冰白雪,平原曠野卻極目青綠,蒼松翠柏,高大異常,更有諸般奇花異樹,皆為中土所無。
殷素素望了半晌,突然躍起,雙手抱住了張翠山的脖子叫道:“五哥,咱倆是到了仙山啦!”張翠山心中也喜樂充盈,迷迷糊糊地說不出話來。但見平野上壹群梅花鹿正低頭吃草,極目四望,除了火山有些駭人之外,周圍壹片平靜,絕無可怖之處。
但冰山飄到島旁,被暖水壹沖,又向外飄浮。殷素素急叫:“糟糕,糟糕!仙人島又去不了啦!”張翠山見情勢不妙,倘若不上此島,這冰山再向別處漂流,不知何時方休?情急中鉤掌齊施,吧吧吧壹陣響,打下壹大塊冰來。兩人張手抱住,撲通壹聲,跳入了海中,手腳劃動,終於爬上了陸地。
那群梅花鹿見有人來,睜著圓圓的眼珠相望,顯得十分好奇,卻殊無驚怕之意。殷素素慢慢走近,伸手在壹頭梅花鹿的背上撫摸了幾下,說道:“要是再有幾只仙鶴,我說這便是南極仙境了。”突然間足下壹晃,摔倒在地。張翠山驚叫:“素素!”搶過去欲扶時,腳下也是壹個踉蹌,站立不穩。
只聽得隆隆聲響,地面搖動,卻是火山又在噴火。兩人在大海中飄浮了數十日,波浪起伏,晝夜不休,這時到了陸地,腳下反而虛浮,地面突然晃動,竟致同時摔倒。
兩人壹驚之下,見別無異狀,這才嘻嘻哈哈地站起身來。當曰疲累已極,兩人便在這平原之上,大睡了四個多時辰。醒來時太陽仍未下山,張翠山道:“咱們四下裏瞧瞧,且看有無人居,有無毒蟲猛獸。”殷素素道:“妳只須瞧這群梅花鹿如此馴善,這仙人島上定然太平得緊。”張翠山笑道:“但願如此。可是咱們也得去拜謁壹下仙人啊。”
殷素素當身在冰山之時,仍盡量保持容顏修飾,衣衫整齊,這時到了島上,更細心地整理衣衫,又給張翠山理了理頭發,這才出發尋幽探勝。她手提長劍,張翠山失了鐵筆,折了壹根堅硬的樹枝代替。兩人展開輕身功夫,自南至北地快跑了十來裏路,此時竟有大片土地可供奔馳,實是說不出的快活。沿途除了低丘高樹,盡是青草奇花。草叢之中,偶而驚起壹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鳥小獸,看來也皆無害於人。遠處火紅的熔巖向西流動,該地樹木花草盡皆燒焦,看來十分厲害,便遠遠避開。
兩人轉過壹大片樹林,只見西北角上壹座石山,山腳下露出個石洞。殷素素叫道:“這地方妙得緊啊!”搶先奔去。張翠山道:“小心!”壹言未畢,只聽得嗬的壹聲,白影閃動,洞中沖出壹頭大白熊來。那熊毛長身巨,比大牯牛還大得多。
殷素素猛吃壹驚,急忙後躍。白熊人立起來,提起巨掌,往殷素素頭頂拍落。殷素素彎過長劍,往白熊肩頭削去,可是她在海上漂流久了,身子虛弱,出手無力,這壹劍雖削中了熊肩,卻只輕傷皮肉,待得第二招回劍掠去,白熊縱身撲上,啪的壹響,將長劍打落在地。張翠山急叫:“素素退開!”躍上去樹幹橫掃,正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蓋之處,使力極勁。喀喇壹響,樹幹折為兩截,白熊的左足卻也折斷了。白熊受此重傷,只痛得大聲吼叫,聲震山谷,猛向張翠山撲來。
張翠山雙足壹點,使出“梯雲縱”輕功,縱起丈余,使壹招“爭”字訣中的壹下直鉤,銀鉤在半空中疾揮而下,正中白熊太陽穴。這壹招勁力甚大,銀鉤鉤入數寸。那白熊驚天動地般大吼壹聲,拖得張翠山銀鉤脫手,在地下翻了幾個轉身,仰天而斃。
殷素素拍手贊道:“好輕功,好鉤法!”俯身拾起長劍,猛聽得張翠山叫道:“快跳過來!”殷素素聽他呼聲中頗有驚惶之意,不暇詢問,向前壹竄,直撲到他懷裏,回過頭來,不禁“啊”的壹聲驚呼。原來她身後又站著壹頭大白熊,張牙舞爪,作勢欲撲,模樣猙獰可怖。
張翠山手中沒了兵刃,忙拉了殷素素躍上壹株大松樹。那白熊在樹下團團轉動,不時仰頭吼叫。張翠山折下了壹根松枝,對準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,波的壹聲輕響,樹枝入眼。那熊痛得大叫,便欲撲上樹來。張翠山從殷素素手中接過長劍,對準熊頭,運勁摔落。:二噗的壹聲,長劍沒入了大半,那熊慢慢軟倒,死在樹下。
張翠山道:“不知洞中還有熊沒有?”撿起幾塊石頭投進洞內,過了壹會兒,不見動靜,於是當先進洞。殷素素緊跟在後。但見山洞寬敞,縱深八九丈,巖有縫隙,透入壹線天光,宛似天窗。洞中有不少白熊殘余食物,魚肉魚骨,甚為腥臭。殷素素掩鼻道:“此間好卻是好,便是太臭。”張翠山道:“只須日日掃洗,十天半月便不臭了。”殷素素想起從此要和他在這島上長相廝守,歲月無盡,以迄老死,心中又歡喜,又淒涼。
張翠山出洞來折下樹枝,紮成壹把大掃帚,將洞中穢物清掃出去。殷素素也幫著收拾。待得打掃幹凈,穢氣仍是不除。殷素素道:“附近若有溪水沖洗壹番便好了。海水雖多,可惜沒盛水的提桶。”張翠山道:“我有法子。”到山陰寒冷處搬了幾塊大冰,放在洞中的高巖上。殷素素拍掌叫道:“好主意!”冰塊慢慢融化成水,流出洞去,便似以水沖洗壹般,只十分緩慢而已。
張翠山在洞中清洗。殷素素用長劍剝切兩頭白熊,割成條塊。當地雖有火山,但究在極北,仍十分寒冷,熊肉旁放以冰塊,看來累月不腐。殷素素嘆道:“人心苦不足,既得隴,又望蜀,咱們若有火種,燒烤壹只熊掌吃吃,那可有多美。”又道:“只怕洞中的冰塊老是不融,沖不去腥臭。”張翠山望著火山口噴出來的火焰,道:“火是有的,就町惜火太大……,慢慢想個法兒,總能取它過來。”
當晚兩人飽餐壹頓熊腦,使在樹上安錘。睡夢中仍如身處大海中的冰山之上,隨著波浪起伏顛簸,其實卻是風動樹枝。
次日殷素素還沒睜開眼來,便說:“好香,好香!”翻身下樹,但覺陣陣清香,從樹下壹大叢不知名的花朵上傳出。殷素素喜道:“洞前有這許多香花,那可真妙極了。”張翠山道:“素素,妳且慢高興,有壹件事跟妳說。”殷素素見他臉色鄭重,不禁壹怔,道:“什麽?”張翠山道:“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。”殷素素笑道:“啊,妳這壞蛋,我還道是什麽不好的事呢。什麽法子?快說,快說!”
張翠山道:“火山口火焰太大,尤法走近,只怕走到數十丈外,人已烤焦了。咱們用樹皮搓壹條長繩,曬得幹了,然後……”殷素素拍手道:“好法子!好法子!然後繩上縛壹塊石子,向火山口拋去,火焰燒著繩子,便引了下來。”
兩人生食已久,急欲得火,當下說做便做,以整整兩天時光,搓了壹條百余丈長的繩子,又曬了壹天,第四日便向火山口進發。火山口望去不遠,走起來卻有四十余裏。兩入越走越熱,先脫去海豹皮的皮裘,到後來只穿單衫也有些頂受不住,又行裏許,兩人口幹舌燥,遍身大汗,身旁已無壹株樹木花草,盡是光禿禿、黃焦焦的巖石。
張翠山肩上負著長繩,瞥眼見殷素素幾根長發的發腳因受熱而卷曲起來,心下憐惜,說道:“妳在這裏等我,待我獨自上去吧。”殷素素嗔道:“妳再說這些話,我不理妳啦!最多咱們沒火種,壹輩子吃牛肉,又有什麽大不了?”張翠山微微壹笑。
又走裏許,兩人都已氣喘如牛。張翠山雖內功精湛,也已給蒸得金星亂冒,腦中嗡嘴作聲,說道:“好,咱們便在這裏將繩子擲了上去,倘若接不上火種,那就……,那就……”殷素素笑道:“那就是老天爺叫咱倆做壹對茹毛飲血的野人夫妻……”說到這裏,身子晃動,險些暈倒,忙抓住張翠山肩頭,這才站穩。張翠山從地下撿起壹塊石子,縛在長繩壹端,提氣向前奔出數丈,喝壹聲:“去!”使力擲出。
但見石去如矢,將長繩拉得筆直,遠遠地落了下去。可是數十丈外雖比張殷二人立足處又熱了好多,仍距火山口尚遠,未必便能點燃繩端。兩人等了良久,只熱得眼中如要爆出火來,那長繩卻連青煙也沒冒出半點。張翠山嘆了口氣,說道:“古人鉆木取火,擊石取火,都是有的,咱們回去慢慢再試吧!這個擲繩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。”
殷素素道:“這法子雖然不行,但繩子已烤得幹透。咱們找幾塊火石,用劍來打火試試。”張翠山道:“也說得是。”拉回長繩,解松繩頭,費成細絲。火山附近遍地燧石,拾過壹塊燧石,平劍擊打,登時爆出幾星火花,飛上了繩絲,試到十來次時,終於點著了火。兩人喜得相擁大叫。那烤焦的長繩便是現成火炬,兩人各持壹根火炬,喜氣洋洋地回到熊洞。殷素素堆積柴草,生起火來。
既有火種,壹切全好辦了,融冰成水,烤肉為炙。兩人自船破以來,從未吃過壹頓熱食,這時第壹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肉時,真是險些連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。
當晚熊洞之中,花香流動,火光映壁。兩人自結成夫妻以來,至此方始真有洞房春暖之樂。
次日清晨,張翠山走山洞來,擡頭遠眺,正自心曠神怡,驀地裏見遠處海邊巖石之上,站著壹個高大人影。
這人卻不是謝遜是誰?張翠山這壹驚當真非同小可,實指望和殷素素經歷壹番大難之後,在島上便此安居,哪知又闖來了這個魔頭。霎時之間,他便如變成了石像,呆立不敢稍動。但見謝遜腳步蹣跚,搖搖晃晃地向內陸走來。誠是他眼瞎之後,沒法捕魚獵海豹,直餓到如今。他走出數丈,腳下壹個踉蹌,向前摔倒,直挺挺地伏在地下。
張翠山返身人洞,殷素素嬌聲道:“五哥……妳……”但見他臉色鄭重,話到口邊又忍住了。張翠山低聲道:“那姓謝的也來啦!”殷素素嚇了壹跳,悄悄問道:“他瞧見妳了嗎?”隨即想起謝遜眼睛已瞎,驚惶之意稍減,說道:“咱兩個亮眼之人,難道對付不了壹個瞎子?”張翠山點了點頭,道:“他餓得暈了過去啦。”殷素素道:“瞧瞧去!”從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條,在張翠山耳中塞了兩條,自己耳中塞了兩條,右手提著長劍,左手扣了幾枚銀針,壹同走出洞去。
兩人走到離謝遜七八丈處,張翠山見謝遜餓得狼狽,心下不忍,朗聲道:“謝前輩,可要吃些食物?”謝遜陡然間聽到人聲,臉上露出驚喜之色,但隨即辨出是張翠山的聲音,臉上又罩了壹層陰影,隔了良久,才點了點頭。張翠山回洞拿了壹大塊昨晚吃剩下來的熟熊肉,說道:“請接著。”遠遠擲去。謝遜撐起身子,聽風辨物,伸手抓住,慢慢咬了壹口。
張翠山見他生龍活虎般的壹條大漢,竟給饑餓折磨得如此衰弱,不禁油然而起憐憫之情。殷素素心中卻是另壹個念頭:“五哥也忒煞濫好人,讓他餓死了,豈不幹凈?這番救活了他,日後只怕負累無窮,說不定我兩人的性命還得送在他手下。”但想自己立過重誓,決意跟著張翠山做好人,心中雖起不必救人之念,卻不說出口來。
謝遜吃了半塊熊肉,伏在地下呼呼睡去。張翠山在他身旁生了壹個火堆。
謝遜直睡了壹個多時辰這汴醒轉,問道:“這是什麽地方?”張殷二人守在他身旁,見他坐起開口,便各取出塞在右耳中的布條,以便聽他說些什麽,但兩人的右手都離耳畔不過數寸,只要壹見情勢不對,立即伸手塞耳,左耳中的布條卻不取出。張翠山道:“這是極北之處壹個無人荒島。”謝遜“嗯”了壹聲,霎時之間,心中興起了數小盡的念頭,呆了半晌,說道:“如此說來,咱們是回不去了!”張翠山道:“那得瞧老天爺的意旨了。”謝遜破口罵道:“什麽老天爺,狗天、賊天、強盜老天!”摸索著坐在壹塊石上,又咬起熊肉來,問道:“妳們要拿我怎樣?”
張翠山頦著殷素素,等她說話。殷素素卻打個手勢,意思說壹切聽憑妳的土意。
張翠山微壹沈吟,朗聲道:“謝前輩,我夫妻倆……”謝遜點頭道:“嗯,成了夫妻啦。”殷素素臉上壹紅,卻頗有得意之色,說道:“那是妳做的媒人,須得多謝妳撮合。”謝遜哼了壹聲,道:“妳夫妻倆怎麽樣?”張翠山道:“我們射瞎了妳的眼睛,自是萬分過意不去,不過事已如此,千言萬語的致歉也是尤用。既然天意要讓咱們共處孤島,說不定這輩子再也難回中土,我二人便好好地奉養妳壹輩子。”
謝遜點了點頭,嘆道:“那也只得如此。”張翠山道:“我夫妻倆情深意重,同生共死,前輩倘若狂病再發,害了我夬妻任誰壹人,另壹人決不能獨活。”謝遜道:“妳要跟我說,妳兩人倘若死了,我瞎了眼睛,在這荒島上也就活不成?”張犟山道:“正是!”謝遜道:“既然如此,妳們左耳之中何必再塞著布片?”
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而笑,將左耳中的布條也都取了出來,心下卻均駭然:“此人眼睛雖瞎,耳音之靈,幾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,再加上聰明機智,料事如神。若不是在此事事稀奇古怪的極北島上,他也未必須靠我二人供養。”
張翠山請謝遜為這荒島取個名字。謝遜道:“這島上既有萬載玄冰,又有終古不滅的火窟,便稱之為冰火島吧。”
自此三人便在冰火島上住了下來,倒也相安無事。離熊洞半裏之處,另有壹個較小山洞。張殷二人將之布置成為壹間居室,供謝遜居住。張殷夫婦捕魚打獵之余,燒陶作碗,堆土為竈,諸般日用物品,次第粗具。
謝遜也從不和兩人啰唣,只捧著那把屠龍寶刀,低頭冥思。張殷二人有時見他可憐,勸他不必再苦思刀中秘密。謝遜道:“我豈不知便尋到了刀中秘密,在這荒島之上又有何用?只無所事事,這日子卻又如何打發?”兩人聽他說得有理,也就不再相勸。
忽忽數月,有壹日,夫婦倆攜手向島北漫遊,原來這島方圓極廣,延伸至北,不知盡頭,走出二十余裏,只見壹片濃密的叢林,老樹參天,陰森森的遮天蔽日。張翠山有意進林壹探,殷素素膽怯起來,說道:“別要林中有什麽古怪,咱們回去吧。”
張翠山微覺奇怪,心想:“素素向來好事,怎地近來卻懶洋洋的,什麽事也提不起興致?”想到此處,心中壹驚,問道:“妳身子好嗎?可有什麽不舒服?”殷素素突然間滿臉通紅,低聲道:“沒什麽。”張翠山見她神情奇特,連連追問。殷素素似笑非笑地道:“老天爺見咱們太過寂寞,再派壹個人來,要讓大夥兒熱鬧熱鬧。”張翠山壹怔之下,大喜過望,叫道:“妳有孩子啦?”殷素素忙道:“小聲些,別讓人家聽見了。”說了這句話,忍不住撲哧壹聲,笑了出來。荒林寂寂,哪裏還有第三個人在?
天候嬗變,這時候日漸短而夜漸長,到後來每口只兩個多時辰是白天,氣候也轉得極其寒冷。殷素素有了身孕後甚感疲懶,但壹切烹飪、縫補等務,仍勉力而行。
這壹晚她十月懷胎將滿,熊洞中升了火,夫妻倆偎倚在壹起閑談。殷素素道:“妳說咱們生個男孩呢還是女孩?”張翠山道:“女孩像妳,男孩像我,男女都很好。”殷素素道:“不,我喜歡是個男孩子。妳先給他取定個名字吧!”
張翠山道:“嗯。”隔了良久,卻不言語。殷素素道:“這幾天妳有什麽心事?我瞧妳心不在焉似的。”張翠山道:“沒什麽。想是要做爸爸了,歡喜得糊裏糊塗啦!”
他這幾句話本是玩笑之言,但眉間眼角,隱隱帶有憂色。殷素素柔聲道:“五哥,妳瞞著我,只有更增我憂心。妳瞧出什麽事不對了?”
張翠山嘆了口氣,道:“但願是我瞎疑心。我瞧謝前輩這幾天的神色有些不正。”殷素素“啊”的壹聲,道:“我也早見到了。他臉色越來越兇狠,似乎又要發狂。”張翠山點了點頭,道:“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龍刀中的秘密,因此心中煩惱。”殷素素淚水盈盈,說道:“本來咱倆拼著跟他同歸於盡,那也沒什麽。但是……但是……”
張翠山摟著她肩膀,安慰道:“妳說得不錯,咱們有了孩子,不能再跟他拼命。他好好的便罷,要是行兇作惡,咱們只得將他殺了。諒他瞎著雙眼,終究奈何咱們不得。”
殷素素自從懷了孩子,突然變得仁善起來,從前做閨女時壹口氣殺幾十個人也毫不在意,這時便是殺壹頭野獸也覺不忍。有壹次張翠山捕了壹頭母鹿,壹壹頭小鹿直跟到熊洞中來,殷素素定要他將母鹿放了,寧可大家吃些野果,挨過兩天。這時聽到張翠山說要殺了謝遜,不禁身子壹顫。
她偎倚在張翠山懷裏,這麽微微壹顫,張翠山登時便覺察了,向著她神色溫柔地壹笑,說道:“但願他不發狂。可是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!”殷素素道:“不錯,倘若他真的發起狂來,卻怎生制他?咱們給他食物時做些手腳,看能找到些什麽毒物……不,不,他不壹定會發狂的,說不定只是咱倆瞎疑心。”
張翠山道:“我有個計較。咱倆從明兒起,移到內洞去住,卻在外洞掘個深坑,上面鋪以皮毛軟泥。”殷素素道:“這法子好卻是好,不過妳每日要出外打獵,倘若他在外面行兇……”張翠山道:“我壹人容易逃走,只要見情勢不對,便往危崖峭壁上躥去。他瞎了雙眼,如何追得我上?”
第二日壹早,張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,只是沒鐵鏟鋤頭,只得撿些形狀合適的樹枝當作木扒,實是事倍功半。好在他內力渾厚,辛苦了七天,已挖了三丈來深。眼見謝遜的神氣越來越不對,時時拿著屠龍刀狂揮狂舞,張翠山加緊挖掘,預計挖到五丈深時,便在坑底周圍插上削尖的木棒。這深坑底窄口廣,他不進來侵犯殷素素便罷,只要踏進熊洞,非摔落去不可,更在坑邊堆了不少大石,只待他落入坑中,便投石砸打。
這日午後,謝遜在熊洞外數丈處徘徊不去。張翠山不敢動工,生怕他聽得響聲,起了疑心,但也不敢出外打獵,只守在洞旁,瞧著他動靜。但聽得謝遜不住口地咒罵,從老天罵起,直罵到西方佛祖、東海觀音、天上玉皇、地下閻羅,再自三皇五帝罵起,堯舜禹湯、秦皇唐宗,文則孔孟,武則關嶽,不論哪壹個大聖賢大英雄,全給他罵了個狗血淋頭。謝遜胸中頗有才學,這壹番咒罵,張翠山倒也聽得甚有興味。
突然之間,謝遜罵起武林人物來,自華佗創設五禽之戲起,少林派達摩老祖,嶽武穆神拳散手,全給他罵得壹文不值。可是他倒也非壹味謾罵,於每家每派的缺點所在卻也確有真知灼見,貶斥之際,往往壹針見血。只聽他自唐而宋,逐步罵到了南宋末年的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,罵到了郭靖、黃蓉、楊過、小龍女,猛地裏罵到了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豐。他辱罵旁人,那也罷了,這時大罵張三豐,張翠山如何不怒?正要反唇相譏,謝遜突然大吼:“張三豐不是東西,他的弟子張翠山更加不是東西,他老婆傷了我眼睛,讓我捏死他老婆再說!”縱身躍起,掠過張翠山身旁,奔迸熊洞。
張翠山急忙跟進,只聽得喀的聲響,謝遜已跌入坑中。可是坑底未裝尖刺,他雖摔下,並沒受傷,只出其不意,大吃了壹驚。張翠山順手抓過挖土的樹枝,見謝遜從坑中躥將上來,兜頭猛擊下去。謝遜聽得風聲,左手翻轉,已抓住樹枝,便向裏奪。張翠山把捏不定,樹枝脫手。謝遜這壹奪勁力好大,張翠山虎口震裂,掌心也給樹皮擦得滿是鮮血。謝遜跟著這壹奪之勢,又墮入了坑底。
其時殷素素即將臨盆,已腹痛了半天,她先前見謝遜逗留洞口不去,不敢和丈夫說知此事,只怕給謝遜聽到了,他少了壹層顧忌,更會及早發難。這時見情勢危急,顧不得腹痛如絞,抓起枕邊長劍向張翠山擲去。
張翠山抓住劍柄,暗想:“此人武功高我太多,他再躥上來時,我出劍劈刺,仍非給他奪去不可。”情急之下,突然想起:“他雙目已盲,所以能奪我兵刃,全仗我兵刃劈風之聲,才知我的招式去向。”見謝遜又縱躍而上,看準他躥上的來路,以劍尖對住他腦門,握劍不動。
謝遜這壹縱躍,勢道極猛,正是以自己腦袋碰向劍尖,長劍不動,絕無聲息,他武功再好,又如何能知?嚓的壹聲,謝遜壹聲大吼,長劍已刺入額頭,深入半寸。總算他應變奇速,劍尖壹碰到頂門,立即腦袋後仰,同時急使“千斤墜”功夫,落入坑底。只要他變招遲得壹霎,劍尖刺進腦門,立時便即斃命。饒是如此,頭上也已重傷,血流披面,長劍插入額頭,不住顫動。
謝遜拔出長劍,撕下衣襟裹住傷口,腦中壹陣暈眩,自知受傷不輕,他狂性已發,從腰間拔出屠龍刀急速舞動,護住了頂門,第三度躍上。張翠山舉起大石,對準他不住投去,卻均為屠龍刀砸開,刀花如雪,寒光閃閃。謝遜躍出深坑,直欺過來,張翠山步步退避,心中壹酸,心想今日和殷素素同時斃命,竟不能見壹眼那未出世的孩兒。
謝遜防他和殷素素從自己身旁逸出,他二人出了熊洞,便沒法追趕,當下右手寶刀,左手長劍,招數大開大闔,將兩丈方圓之內盡數封住,料想張殷二人再也逃不了。
驀地裏“哇”的壹聲,內洞中傳出壹聲嬰兒哭聲。謝遜大吃壹驚,立時停步,側過了頭,傾聽嬰兒的啼哭之聲。
張翠山和殷素素情知大難臨頭,竟壹眼也不再去瞧謝遜,兩對眼睛都凝視著這初生嬰兒,那是個男孩,手足不住扭動,大聲哭喊。張殷二人知道只要謝遜這壹刀下來,夫妻倆連著嬰兒便同時送命。二人閉嘴不語,目光竟不稍斜,暗暗感激老天,終究讓自己夫婦此生能見到嬰兒。夫妻倆這時已心滿意足,不再去想自己的命運’能得保嬰兒不死,自是最好,但明知絕無可能,因此連這個念頭也不敢多轉。
只聽得嬰兒不住哭嚷,突然之間,謝遜良知激發,狂性登去,頭腦清醒過來,想起自己全家遭害,兒子還不滿三足歲,活潑可愛,竟也難逃仇人毒手。這幾聲嬰兒啼哭,令他回憶起無數往事:夫妻間的恩愛,父子間的依戀,敵人的兇殘,無辜嬰兒給敵人摔在地下成為壹團模糊血肉,自己苦心孤詣、竭盡全力,仍無法報仇,雖得了屠龍刀,刀中秘密卻總不能查明……他站著呆呆出神,壹時溫顏歡笑,壹時咬牙切齒。
在這壹瞬之前,三人都正面臨生死關頭,但自嬰兒的第壹聲啼哭起始,三個人突然都全神貫註於嬰兒身上。
謝遜忽問:“是男孩還是女孩?”張翠山道:“是個男孩。”謝遜道:“很好。剪了臍帶沒有?”張翠山道:“要剪臍帶嗎?啊,是的,是的,我倒忘了。”
謝遜倒轉長劍,將劍柄遞過。張翠山接過長劍,割斷了嬰兒的臍帶,這時方始想起,謝遜已迫近身邊,可是他竟不動手,心中奇怪,回頭望了他壹眼,只見謝遜臉上充滿關切之情,竟似要插手相助壹般。
殷素素聲音微弱,道:“讓我來抱。”張翠山抱起嬰兒,送入她懷裏。謝遜又道:“妳有沒燒了熱水,給嬰兒冼個澡?”張翠山失聲壹笑,道:“我真糊塗啦,什麽也沒預備,這爸爸可沒用之極。”說著便要奔出去燒水,但只邁出壹步,見謝遜鐵塔壹般巨大的身形便在嬰兒之前,心下驀地壹凜。謝遜卻道:“妳陪著夫人孩子,我去燒水。”將屠龍刀往腰帶中壹插,便奔出洞去,經過深坑時輕輕縱身躍過。
過了壹陣,謝遜果真用陶盆端了壹盆熱水進來,張翠山便給嬰兒洗澡。謝遜聽得嬰兒哭聲洪亮,問道:“孩兒像媽媽呢還是像爸爸?”張翠山微笑道:“還是像媽媽多些,不大肥,是張瓜子臉。”謝遜嘆了口氣,低聲道:“但願他長大之後,多福多壽,少受苦難。”殷素素道:“謝前輩,妳說孩子的長相不好麽?”謝遜道:“不是的。不過孩子像妳,那就太過俊美,只怕福澤不厚,將來成人後入世,或會多遭災厄。”
張翠山笑道:“前輩想得太遠了,咱四人處身極北荒島,這孩子自也終老是鄉,哪還有什麽重入人世之事?”殷素素急道:“不,不!咱們可以不回去,這孩子難道也讓他孤苦伶仃的壹輩子留在這島上?幾十年之後,我們三人都死了,誰來伴他?他長大之後,如何娶妻生子?”她自幼稟受父性,在天鷹教中耳濡。染,所見所聞皆是極盡殘酷惡毒之事,因而行事狠辣,習以為常,自與張翠山結成夫婦,逐步向善,這壹日做了母親,心中慈愛沛然而生,竟全心全意地為孩子打算起來。
張翠山向她淒然望了壹眼,伸手撫摸她頭發,心道:“這荒島與中土相距萬裏,卻如何能回去?”但不忍傷愛妻之心,此言並不出口。
謝遜忽道:“張夫人的話不錯,咱們這壹輩子算是完了,但如何能使這孩子老死荒島,享不到半點人世的歡樂?張夫人,咱三人終當窮智竭力,使孩子得歸中土。”
殷素素大喜,顫巍巍地站起身來。張翠山忙伸手相扶,驚道:“素素,妳幹什麽?快好好躺著。”殷素素道:“不,五哥,咱倆壹起給謝前輩磕幾個頭,感謝他這番大恩大德。”
謝遜搖手道:“不用,不用。這孩子取了名字沒有?”張翠山道:“還沒有。前輩學問淵博,請給他取個名字吧!”謝遜沈吟道:“嗯,得取個好名字,讓我好好來想壹個。”殷素素忽然想起:“難得這怪人如此喜愛這孩子,他若將孩兒視若己子,那麽孩兒在這島上就再不愁他加害,縱然他狂性發作,也不致驟下毒手。”說道:“謝前輩,我為這孩兒求妳壹件事,務懇不要推卻。”謝遜問道:“什麽事?”
殷素素道:“妳收了這孩子做義子吧!讓他長大了,對妳當親生父親壹般奉養。得妳照料,這孩兒壹生不會吃人家的虧。五哥,妳說好不好?”張翠山明白妻子的苦心,說道:“妙極,妙極!謝前輩,請妳不棄,俯允我夫婦的求懇。”
謝遜淒然道:“我自己的親生孩兒給人壹把摔死了,成了血肉模糊的壹團,妳們瞧見了沒有?”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壹眼,覺得他言語之中又有瘋意,但想起他的慘酷遭際,不由得心中惻然。謝遜又道:“我那孩子如果不死,我將壹身武功傳授於他,嘿嘿,他未必便及不上妳們什麽武當七俠。”這幾句話淒涼之中帶著幾分狂傲,但自負之中又包含著無限寂寞傷心。張翠山和殷素素不覺都油然而起悔心:“倘若當日在冰山上不毀了他雙目,咱們四人在此荒島隱居,無憂無慮,豈不是好?”
三人默然半晌。張翠山道:“謝前輩,妳收這孩兒作為義子,咱們叫他改宗姓謝。”謝遜臉上閃過壹絲喜悅之色,說道:“妳肯讓他姓謝?我那個死去的孩兒,名叫謝無忌。”張翠山道:“如果妳喜歡,那麽,咱們這孩兒便叫做謝無忌。”
謝遜喜出望外,唯恐張翠山說過了後悔,說道:“妳們把親生孩兒給了我,那麽妳們自己呢?”張翠山道:“孩兒不論姓謝姓張,咱們壹般地愛他。日後他孝順雙親,敬愛義父,不分親疏厚薄,豈非美事?素素,妳說可好?”殷素素微壹遲疑,說道:“妳說怎麽便是怎麽。孩子多得壹個人疼愛,終是便宜了他。”謝遜壹揖到地,說道:“這我可謝謝妳們啦,毀目之恨,咱們壹筆勾銷。謝遜雖喪子而有子,將來謝無忌名揚天下,好叫世人得知,他父母是張翠山、殷素素,他義父是金毛獅王謝遜!”
殷素素當時所以稍壹猶疑,乃是想起真的謝無忌已死,給人摔成壹閉肉漿,自己的孩兒頂用這個名字,未免不吉,然見謝遜如此大喜若狂,料想他對這孩兒必極疼愛,孩兒將來定可得到他許多好處,母親愛子之心無微不至,只須於孩子有益,什麽事都肯了,抱了孩兒,說道:“妳要抱抱他嗎?”
謝遜伸出雙手,將孩子抱在臂中,不由得喜極而泣,雙臂發顫,說道:“妳……妳快抱回去,我這模樣別嚇壞了他。”其實初生壹天的嬰兒懂得什麽,但他這般說,顯是愛極了孩子。殷素素微笑道:“只要妳喜歡,便多抱壹會兒,將來孩子大了,妳帶著他到處玩兒吧。”
謝遜道:“好極,好極……”聽得孩兒哭得極響,道:“孩子餓了,妳餵他吃奶吧!我到外邊去。”實則他雙目已盲,殷素素便當著他哺乳也沒什麽,但他發狂時粗暴已極,這時卻文質彬彬,竟成了個儒雅君子。
張翠山道:“謝前輩……”謝遜道:“不,咱們已成壹家人,再這樣前輩後輩的,豈不生分?我這麽說,咱三人索性結義為金蘭兄弟,日後於孩子也好啊。”張翠山道:“妳是前輩高人,我夫婦跟妳身份相差太遠,如何高攀得上?”謝遜道:“呸,妳是學武之人,卻也這般迂腐起來?五弟、五妹,妳們叫我大哥不叫?”殷素素笑道:“我先叫妳大哥,咱們是拜把子的兄妹。他若再叫妳前輩,我也成了他的前輩啦!”張翠山道:“既是如此,小弟唯大哥之命是從。”殷素素道:“咱們先就這麽說定,過幾天等我起得身了,再來祭告天地,行拜義父、拜義兄之禮。”
謝遜哈哈大笑,說道:“大丈夫壹言既出,終身不渝,又何必祭天拜地?這賊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,我謝遜最恨他不過。”說著揚長出洞,只聽得他在曠野上縱聲大笑,顯得開心之極。張殷兩人自從識得他以來,從未見過他如此歡喜。
自此三人全心全意地撫育孩子。謝遜少年時原是獵戶,他號稱“金毛獅王”,馴獸捕牲之技,天下無雙,張翠山詳述島上多處地形,謝遜在他指引下走了壹遍,便即記住。自此捕鹿殺熊,便由謝遜壹力承擔。
數年彈指即過,三個人在島上相安無事。那孩子百病不生,長得甚是壯健。三人中倒似謝遜對他最為疼愛,有時孩子太過頑皮,張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責打,每次都是謝遜從中攔住。如此數次,孩子便恃他作為靠山,逢到父母發怒,總奔到義父處求救。張殷二人往往搖頭苦笑,說孩子給大哥寵壞了。
到無忌四歲時,殷素素教他識字。五歲生口那天,張翠山道:“大哥,孩子可以學武啦,從今天起妳來教,好不好?”謝遜搖頭道:“不成,我的武功太深,孩子無法領悟。還是妳傳他武當心法。等他到八歲時,我再來教他。教得兩年,妳們便可回去啦!”殷素素奇道:“妳說我們可以回去?回中土去?”
謝遜道:“這幾年來我日日留心島上的風向水流,每年黑夜最長之時,總是刮北風,數十晝夜不停。咱們可以紮個大木筏,裝上風帆,乘著北風,不停向南,要是賊老天不來橫加搗蛋,說不定妳們便可回歸中土。”殷索索道:“我們?難道妳不壹起去麽?”謝遜道:“我瞎了雙眼,回到中土做什麽?”殷素素道:“妳如不去,咱們卻決不容妳獨自留著。孩子也不肯啊,沒了義父,誰來疼他?”謝遜嘆道:“我得能疼他十年,已經夠了。賊老天總是跟我搗亂,這孩子倘若陪我的時候太多,只怕賊老天遷怒於他,會有橫禍加身。”殷素素打了個寒噤,但想這是他隨口而言,也沒放在心上。
張翠山傳授孩子的是紮根基的內功,心想孩子年幼,只須健體強身,便已足夠,在這荒島之上,決不會和誰動手打架。謝遜雖說過南歸中土的話,但他此後不再提起,看來也是壹時興到之言,不能作準。
到第八年上,謝遜果然要無忌跟他學練武功。傳授之時他沒叫張殷二人旁觀,他夫婦便遵依武林中的嚴規,遠遠避開,對無忌的武功進境,也不加考查,信得過謝遜所授,定是高明異常的絕學。
島上無事可紀,日月去似流水,轉眼又是壹年有余。
自無忌出世後,謝遜心靈有了寄托,再也不去理會那屠龍寶刀。有壹晚張翠山偶爾失眠,半夜中出來散步,月光下見謝遜盤膝坐在壹塊巖石上,手中捧著那柄屠龍寶刀,正自低頭沈思。張翠山吃了壹驚,待要避開,謝遜已聽到他腳步聲,說道:“五弟,這‘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’八個字,看來終是虛妄。”張翠山走近身去,說道:“武林中荒誕之說甚多。大哥這等聰明才智,如何對這寶刀之說始終念念不忘?”
謝遜道:“妳有所不知,我曾聽少林派壹位有道高僧空見大師說過此事。”張翠山道:“啊,空見大師。聽說他是少林派掌門人空聞大師的師兄啊,他逝世已久了。”謝遜點頭道:“不錯,空見已經死了,是我打死的。”張翠山吃了壹驚,心想江湖上有兩句話說道:“少林神僧,見聞智性”,那是指當今少林派四位武功最高的和尚空見、空聞、空智、空性四人而言,後來聽說空見大師得病逝世,想不到竟是謝遜打死的。
謝遜嘆了口氣,說道:“空見這人固執得很,他竟然只挨我打,始終不肯還手,我打了他壹十三拳,終於將他打死了。”
張翠山更是駭然,心想:“能挨得起大哥壹拳壹腳而不死的,已是壹等壹的武學高手,這位少林神僧竟能連挨他壹十三拳,身子之堅,那是遠勝鐵石了。”
但見謝遜神色淒然,臉上頗有悔意,料想這事之中,定是隱藏著壹件極大過節,他自與謝遜結義以來,八年中共處荒島,情好彌篤,但他對這位義兄,敬重之中總是帶著三分懼意,生怕引得他憶及昔日恨事,當下也不敢多問。
卻聽謝遜說道:“我生平心中欽服之人,寥寥可數。尊師張真人我雖久仰其名,但無緣識荊。這位空見大師,實是壹位高僧。他武功上的名氣雖似不及他師弟空智、空性,但依我之見,空智、空性壹定及不上他老人家。”張翠山以往聽他暢論當世人物,大都不值壹哂,能得他罵上幾句,已算是第壹流的人物,要他贊上壹字,真是難上加難,想不到他提及空見大師時竟然如此欽遲,不禁頗感意外,說道:“想是他老人家隱居清修,少在江湖上走動,是以武學上的造詣少有人知。”
謝遜仰頭向天,呆呆出神,自言自語地道:“可惜,可惜!這樣壹位武林中蓋世奇士,竟給我壹十三拳活活打死了。他武功極高,可委實迂得厲害。倘若當時他還手跟我放對,我謝遜焉能活到今閂?”張翠山道:“難道這位高僧的武功修為,竟比大哥還要深厚麽?”謝遜道:“我怎能跟他相比?差得遠了,差得遠了!簡直是天差地遠!”他說這句話時,臉上神情和語氣之中充滿了由衷的敬仰欽佩之情。
張翠山大奇,心中微有不信,自忖恩師張三豐的武功舉世所罕有,但和謝遜相較,恐怕也只勝得他半籌,倘若空見大師當真高出謝遜甚多,說得上“天差地遠”,豈不是將自己恩師也比下去了?但素知謝遜的名字中雖有壹個“遜”字,性子卻極倨傲,倘若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強勝於他,他也決計不肯服輸。
謝遜似是猜中了他心意,說道:“妳不信麽?好,妳去叫無忌出來,我說壹個故事給他聽。”張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,無忌早已睡熟,去叫醒他聽故事,對孩子實無益處,但既然大哥有命,也不便違拗,於是回入熊洞,叫醒了兒子。無忌聽說義父要講故事,大聲叫好,登時將殷素素也吵醒了。三人壹起出來,坐在謝遜身旁。
謝遜道:“孩子,不久妳就要回歸中土……”無忌奇道:“什麽回歸中土?”
謝遜將手揮了揮,叫他別打斷自己話頭,續道:“要是咱們的大木排在海中沈了,或是漂得無影無蹤,那也罷了,壹切休提。但若真的能回中土,我跟妳說,世上人心險惡,誰都不要相信。除了父母之外,誰都會存著害妳的心思。”無忌插口道:“義父也決不會害我!”謝遜點頭道:“不錯,除了妳父母和妳義父。就可惜年輕時沒人跟我說這番話。唉,便是說了,當時我也不會相信。
“我在十歲那壹年,因意外機緣,拜在壹個武功極高之人的門下學藝。我師父見我資質不差,對我青眼有加,將他的絕藝傾囊以授。我師徒情若父子,五弟,當時我對我師父的敬愛仰慕,大概跟妳對尊師沒差分毫。我在二十三歲那年離開師門,遠赴西域,結交了壹群大有來歷的朋友,蒙他們瞧得起我,當我兄弟相待。五妹,令尊白眉鷹王,就在那時跟我結交的。後來我娶妻生子,壹家人融融洽洽,過得極是快活。
“在我二十八歲那年上,我師父到我家來盤桓數日,我自是高興得了不得,全家竭誠款待,我師父空閑下來,又指點我功夫。哪知這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,竟是人面獸心,在七月十五那日酒後,忽對我妻橫加強暴……”
無忌不懂“橫加強暴”的意思,張翠山和殷素素卻同時“啊”的壹聲,師奸徒妻之事,武林中從所未聞,那可是天人共憤的大惡事。
謝遜續道:“我妻子大聲呼救,我父親聞聲闖進房中,我師父見事情敗露,壹拳將我父親打死了,跟著又打死了我母親,將我只有三歲的兒子謝無忌……”
無忌聽他提到自己名字,奇道:“謝無忌?”
張翠山斥道:“別多口!聽義父說話。”謝遜道:“是啊,我那親生孩兒跟妳名字壹樣,也叫謝無忌,我師父抓起了他,將他摔成血肉模糊的壹團。”
無忌忍不住又問:“義父,他……他還能活麽?”謝遜淒然搖頭,說道:“不能活了,不能活了!”殷素素向兒子搖了搖手,叫他不可再問。
謝遜出神半晌,才道:“那時我瞧見這等情景,嚇得呆了,心中壹片迷惘,不知如何對付我這位生平最敬愛的恩師。突然間他壹拳打向我胸口,我糊裏糊塗的也沒想到抵擋,就此暈死過去,待得醒轉時,我師父早已不知去向,但見滿屋都是死人,我父母妻兒、弟妹仆役,全家壹十三口,盡數斃於他拳下。想是他以為壹拳已將我打死,就此沒再下毒手。
“我大病壹場之後,苦練武功,三年後找我師父報仇。但我跟他功夫實在相差太遠,所謂報仇,徒然自取其辱,可是這壹十三條人命的血仇,如何能便此罷休?於是我遍訪名師,廢寢忘食地用功,這番苦功,總算也有著落,五年之間,我自覺功夫大進,又去找我師父。哪知我功夫強了,他仍比我強得很多,第二次報仇還是落得個重傷下場。
“我養好傷不久,便得了壹本《七傷拳》拳譜,這路拳法威力實非尋常。於是我潛心專練《七傷拳》的內勁,兩年後拳技大成,自忖已可和天下第壹流高手比肩。我師父若非另有奇遇,決不能再是我敵手。不料第三次上門去時,卻已找不到他的所在。我在江湖上到處打聽,始終訪查不到,想是他為了避禍,隱居於窮鄉僻壤,大地茫茫,卻到何處去尋?我憤激之下,便到處做案,殺人放火,無所不為。每做壹件案子,便在墻上留下了我師父的姓名。”
張翠山和殷素素壹齊“啊”了壹聲。謝遜道:“妳們知道我師父是誰了吧?”殷素素點頭道:“嗯!妳是‘混元霹雷手’成昆的弟子。”
原來數年前武林中突生軒然大波,自遼東以至嶺南,半年之間接連發生了三十余件大案,許多成名豪傑突然不明不白地遭害,而兇手必定留下“混元霹靂手成昆”的名字。被害之人不是壹派掌門,便是交遊極廣的老英雄,每壹件案子都牽連人數甚眾。只要這樣壹件案子,武林中便要到處轟傳,何況接連三十余件。當時武當七俠曾奉師命下山查詢,竟查不到半點頭緒。眾人均知這是有人故意嫁禍於成昆。“混元霹靂手”成昆武功甚高,向來潔身自愛,聲名甚佳,被害者又有好幾個是他的知交好友,這些案子決不是他做的。但要查知兇手是誰,自非著落在他身上不可,可是他忽然無影無蹤,音訊杳然。紛擾多時,三十余件大案也只有不了了之。雖然想報仇雪恨的人成百成千,可是不知兇手是誰,人人也都只有徒呼負負。若非謝遜今日自己吐露真相,張翠山怎猜得到其中原委。
謝遜道:“我冒成昆之名作案,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,便算他始終龜縮,武林中千百人到處查訪,總比我壹人之力強得多啊。”殷素素道:“此計不錯,只不過這許多人無辜傷在妳手下,在陰世間也是糊塗鬼,未免可憐!”
謝遜道:“難道我父母妻兒給成昆害死,便不是無辜麽?便不可憐麽?我看妳從前倒也磊落爽快,嫁了五弟九年,卻學得這般婆婆媽媽起來。”殷素素向丈夫望了壹眼,微微壹笑,說道:“大哥,這些案子倏然而起,倏然而止,後來妳終於找到了成昆麽?”謝遜道:“沒找到,沒找到!後來我在洛陽見到了宋遠橋。”
張翠山大吃壹驚,道:“我大師哥宋遠橋?”
謝遜道:“不錯,是武當七俠之首的宋遠橋。我做下這許多大案,江湖上早鬧得天翻地覆,但我師父混元霹靂手成昆……”無忌道:“義父,他這樣壞,妳還叫他師父。”謝遜苦笑道:“我從小叫慣了。再說,我的壹大半武功總是他傳授的。他雖是個大壞蛋,我也不是好人,說不定我的為非作歹也都是他教的。好也是他教,歹也是他教,我還是叫他師父。”張翠山心想:“大哥壹生遭遇慘酷,憤激之余,行事不分是非。無忌聽了這些話記住心中,於他日後立身大是有害,過幾天可得好好跟他解說明白。”
謝遜續道:“我見師父如此忍得,居然仍不露面,心想非做壹件驚天動地的大案,不足以激逼他出來。方今武林之中,以少林、武當兩派為尊,看來須得殺死壹名少林派或是武當派中第壹流的人物,方能見效。那壹日我在洛陽清虛觀外的牡丹園中,見到宋遠橋出手懲戒壹名惡簕,武功了得,決意當晚便去將他殺了。”
張翠山聽到這裏,不由得栗然、而懼,他明知大師哥並未為謝遜所害,但想起當時情勢的兇險,仍不免惴惴,謝遜的武功高出大師哥甚多,何況壹個在明,壹個在暗,倘若當真下手,大師哥決無幸理。殷素素也知宋遠橋未死,說道:“大哥,想是妳突然不忍加害無辜,要是妳當真殺了宋大俠,咱們這位張五俠早已跟妳拼了命,再也不會成為結義兄弟了。”
謝遜哼了壹聲,道:“那有什麽忍不忍的?若在今日,我瞧在五弟面上,自不會去跟武當派為難。可是那時我又不識得五弟,別說是宋遠橋,便是五弟自己,只要給我見到了,還不是殺了再說。”
無忌奇道:“義父,妳為什麽要殺我爹爹?”謝遜微笑道:“我是說個比方啊,並不是真的要殺妳爹爹。妳爹爹是我結義兄弟,是我在世上最好的朋友。倘若有人要殺妳爹爹,我便不要性命也會幫妳爹爹!”無忌道:“噢,原來這樣!”這才放心。
謝遜撫他頭發,說道:“賊老天雖有諸般不好,總算沒讓我殺了宋遠橋。宋遠橋是妳爹爹的大師兄,倘若我不幸殺了他,我愧對妳爹爹,也不能跟他結義為兄弟了。”停了片刻,續道:“這天晚上我在客店中打坐養神。我想宋遠橋既是武當七俠之首,武功上自有過人之處,假若壹擊不中,給他逃了,或者只打得他傷而不死,那麽我的行藏必致泄露,要逼出我師父的計謀盡數落空,而且普天下豪傑向我群起而攻,我謝遜便有三頭六臂,也沒法對敵啊。我壹死不打緊,這場血海冤仇,可從此無由得報了。”
張翠山問道:“妳跟我大哥這場比武後來如何了結?大師哥始終沒跟我們說這件事,倒也奇怪。”謝遜道:“宋遠橋壓根兒就不知道,恐怕他連‘金毛獅王謝遜’這六個字也從來沒聽見過,因為我後來沒去找他。”張翠山嘆了口氣,說道:“謝天謝地!”殷素素笑道:“謝什麽賊老天、賊老地,謝壹謝眼前這個謝大哥才是真的。”張翠山和無忌都笑了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