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 當道時見中山狼

　　兩人走了大半日，方出蝴蝶谷，楊不悔腳小步短，已走不動了。歇了好壹會兒，才又趕路，行行歇歇，第壹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，行到天黑，還是在荒山野嶺中亂闖，四下裏狼嗥梟啼，只嚇得楊不悔不住驚哭。張無忌心裏也甚害怕，見路旁有個山洞，便拉著楊不悔躲在洞裏，將她摟在懷裏，伸手按住她耳朵，令她聽不見餓獸吼叫之聲。
　　這壹夜兩個孩子又餓又怕，挨了壹晚苦，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，順著山路走壹會兒，歇壹會兒。行到中午時分，楊不悔突然尖聲大叫，指著路邊壹株大樹。張無忌看時，只見樹上飄飄蕩蕩的掛著兩具幹屍，嚇得忙拉著她轉頭狂奔。
　　兩人七高八低地沒奔出十余步，腳下石子壹絆，壹齊摔倒。張無忌大著膽子回頭望去，這壹下更加吃驚，脫口叫道：“胡先生！”原來掛在樹上的壹具幹屍這時給風吹得回過頭來，卻是胡青牛。另壹具幹屍長發披背，是個女屍，瞧她服色，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難姑。山風吹動她身子和長發，飄蕩顫動，更顯得陰氣森森。
　　張無忌定了好壹會兒神，自己安慰自己：“不怕，不怕！”慢慢爬起，壹步步走近，果見臨空懸掛的兩具屍體正是胡青牛夫婦。兩人臉頰上金光燦然，各自嵌著壹朵小小金花。張無忌心下恍然：“原來他們還是沒能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。”
　　只見山澗中壹輛騾車摔得破爛不堪，壹頭騾子淹死在澗水之中。
　　張無忌怔怔地流下淚來，解開繩索，將胡青牛夫婦的屍身從大樹上放下，忽然啪的壹聲響，王難姑屍身懷中跌出壹本書來。拾起看時，是壹部手寫的抄本，題簽上寫著“王難姑毒經”五字。翻將開來，書頁上滿是蠅頭小楷，密密麻麻地寫著諸般毒物的毒性、使用和化解之法，除了毒藥、毒草等等，各項活物如毒蛇、蜈蚣、蠍子、毒蛛，以及種種稀奇古怪的魚蟲鳥獸、花木土石，無不具載。張無忌隨手把書放在懷裏，將胡青牛夫婦的屍體並列了，捧些石頭土塊，草草堆成壹墳，跪倒拜了幾拜，攜了楊不悔的手覓路而行。
　　行出數裏後走上了大路，不久到了壹個小市鎮，張無忌便想買些飯吃，哪知市鎮中家家戶戶都是空屋，竟連壹個人影也無，無奈只得繼續趕路，但見沿途稻田盡皆龜裂，田中長滿了荊棘敗草，壹片荒涼。張無忌心中慌亂，楊不悔能忍饑不哭，勉力行走，已算得是極乖，還能出什麽主意？
　　走了壹會兒，見路邊臥著幾具屍體，肚腹幹癟，雙頰深陷，壹見便知是餓死的。越走這類餓殍越多。張無忌心下惶恐：“難道什麽東西也沒得吃？咱們也要這般餓死不成？”
　　行到傍晚，到了壹處樹林，見林中有白煙裊裊升起。張無忌大喜，他自離開蝴蝶谷後，壹路未見人煙，便向白煙升起處快步走去。行到鄰近，只見兩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圍著壹鍋熱氣騰騰的沸湯，正在鍋底添柴加火。兩個漢子聽到腳步聲，回過頭來，見到張無忌和楊不悔，臉現大喜之色，同時跳起。壹人招手道：“小娃娃，好極，過來，快過來。妳同來的大人呢？他們到哪裏去了？”張無忌道：“就只我們兩人，沒大人相伴。”兩個大漢相顧大笑，同聲道：“運氣，正好運氣！”張無忌餓得慌了，探頭到鍋中張望，瞧是煮些什麽，只見鍋中上下翻滾，都是些青草。壹名漢子壹把揪過楊不悔，獰笑道：“這口小羊又肥又嫩，今晚飽餐壹頓，那是舒服得緊了。”另壹名漢子道：“不錯，男娃娃留著明兒吃。”
　　張無忌大吃壹驚，喝道：“幹什麽？快放開我妹子。”
　　那漢子全不理睬，嗤的壹聲，便撕破了楊不悔身上衣衫，伸手從靴子裏拔出壹柄牛耳尖刀，笑道：“很久沒吃這麽肥嫩的小羊了。”提著楊不悔走到壹旁，似乎便要宰殺。另壹名漢子拿了壹只土缽跟在後面，說道：“羊血丟了可惜，煮壹鍋羊血羹，味兒才不壞呢！”
　　張無忌只嚇得魂飛天外，瞧他們並非說笑，實有宰殺楊不悔之意，大叫：“妳們想吃人麽？也不怕傷天害理？”那手持土缽的漢子笑道：“老子三個月沒吃壹粒米了，不吃人，還能吃牛吃羊麽？”生怕張無忌逃跑，過來伸手便揪他頭頸。
　　張無忌側身讓開，左手壹帶，右掌啪的壹下，正中他後心要害。他得金毛獅王謝遜傳授武功秘訣，又自父親處學得武當長拳，這幾年中雖潛心醫術，沒用功練武，但生平所習所見盡是最上乘的武功。這壹掌奮力擊出，便是習武多年的武師也不易抵受，何況壹個尋常村漢？那漢子哼了壹聲，俯伏在地，壹動也不能動了。
　　張無忌立即縱身躍到楊不悔身旁。那漢子暍道：“先宰了妳。”提起尖刀，便往他胸口插下。張無忌使招武當長拳的“雁翅式”，飛起右腳，正中那人手腕。那人尖刀脫手飛出。張無忌壹招鴛鴦連環腿，左右跟著踢出，直中那人下顎。那人正張口呼喝，下顎給踢得急速合上，將自己半截舌頭咬了下來，狂噴鮮血，暈死過去。張無忌忙扶起楊不悔。
　　便在此時，只聽得腳步聲響，又有幾人走進林來。楊不悔嚇得怕了，聽見人聲，便撲在張無忌懷裏。張無忌擡頭看時，登時寬心，叫道：“是簡大爺、薛大爺。”進林來的共是五人，壹個是崆峒派的簡捷，另外是華山派的薛公遠和他兩個同門，這四個人都是張無忌給治好了的。最後是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漢子，貌相威壯，額頭奇闊，張無忌卻未見過。
　　簡捷哼了壹聲，道：“張兄弟，妳也在這裏？這兩人怎麽了？”說著手指倒在地下的’兩名漢子。張無忌氣憤憤地說了，最後道：“連活人也敢吃，那不是無法無天了麽？”
　　簡捷橫眼瞧著楊不悔，突然嘴角邊滴下饞涎，伸舌頭在嘴唇上下舐了舐，自言自語：“他媽的，五日五夜沒壹粒米下肚，盡啃些樹皮草根……嗯，細皮白肉，肥肥嫩嫩的……”張無忌見他眼中射出饑火，像是頭餓狼壹般，咧開了嘴，牙齒閃閃發亮，神情可怖，忙將楊不悔摟在懷裏。
　　薛公遠道：“這女孩的媽媽呢？”張無忌心想：“我若說紀姑姑死了，他們更會轉壞念頭。”便道：“紀女俠買米去啦，轉眼便來。”楊不悔忽道：“不，我媽媽飛上天去啦！”
　　簡捷和薛公遠等壹聽兩人的話，便知紀曉芙已死。薛公遠冷笑道：“買米？周圍五百裏地內，妳給我找出壹把米來，算妳本事。”簡捷向薛公遠打個眼色，兩人霍地躍起。簡捷兩手抓住張無忌雙臂。薛公遠左手掩住楊不悔的嘴，右臂便將她抱起。
　　張無忌驚道：“妳們幹什麽？”簡捷笑道：“鳳陽府赤地千裏，大夥兒餓得熬不住啦。這女孩兒又不是妳什麽人，待會兒也分壹份給妳吃好了。”張無忌罵道：“妳們枉自為英雄好漢，怎能欺侮她小小孤女？這事傳揚開去，妳們還能做人麽？”
　　簡捷大怒，左手仍抓住了他，右手夾臉打了他兩拳，喝道：“連妳這小畜生也壹起宰了，我們本來嫌壹只小羊不夠吃。”
　　張無忌適才舉手投足之間便擊倒兩名村漢，甚是輕易，但聖手伽藍簡捷是崆峒派好手，壹雙手上練了數十年的功夫，張無忌給他緊緊抓住了，卻哪裏掙紮得脫？薛公遠的兩名師弟取過繩索，將兩個孩子都綁了。張無忌知道今日已然無幸，狂怒之下，好生後悔，當初實不該救了這幾人的性命，哪料到人心反復，到頭來竟會恩將仇報。
　　簡捷道：“小畜生，妳治好了老子頭上的傷，妳就算於老子有恩，是不是？妳心中壹定在痛罵老子，是不是？”張無忌道：“這難道不是恩將仇報？我和妳們無親無故，若非我出手相救，妳們四人的奇傷怪病能治得好麽？”
　　薛公遠笑道：“張少爺，我們受傷之後醜態百出，都讓妳瞧在眼裏啦，傳將出去，大夥兒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。今兒我們實在餓得慌了，沒幾口鮮肉下肚，性命也是活不成，妳救人救到底，送佛送到西，再救我們壹救吧。”
　　簡捷惡狠狠的猙獰可怕，倒也罷了，這薛公遠笑嘻嘻的陰險狠毒模樣，張無忌瞧著尤其覺得寒心，大聲道：“我是武當子弟，這個妹子是峨嵋派的。妳們害了我二人不打緊，武當五俠和滅絕師太能便此罷休嗎？”
　　簡捷壹愕，“哦”了壹聲，覺得這話倒也不錯，武當派和峨嵋派的人可真惹不起。薛公遠笑道：“這裏天知地知，妳知我知，等妳到了我肚子裏，再去向張三豐老道訴苦吧。”簡捷哈哈大笑，說道：“肚裏餓得冒出火來啦，妳便是我的親兄弟、親兒子，我也連皮帶骨的吞了妳。”轉頭向薛公遠的兩個師弟喝道：“快生火燒湯啊。還等什麽？”那二人提起地下的鐵鍋，壹個到溪裏去。水，另壹個便生起火來。
　　張無忌道：“薛大爺，那兩個人反正已死了，妳們肚餓要吃人，吃了他們不好麽？”
　　薛公遠笑道：“這兩條死漢子全身皮包骨頭，又老又韌，又臭又硬，天下哪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道理？”
　　張無忌自來極有骨氣，倘若殺他打他，決不能討半句饒，但這時身陷歹人之手，竟要給人活生生地煮來吃了，不由得張皇失措，哀求了幾句。薛公遠反而不住嘲笑：“哈哈，武當派、峨嵋派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強稱霸，今日卻給我們壹口壹口地咬來吃了，張三豐和滅絕老尼知道了，不氣死才怪。”
　　張無忌提氣大喝：“薛大爺，妳們既然非吃人不可，就將我吃了吧，只求妳們放了這個小妹子，我張無忌死而無怨。”薛公遠道：“為什麽？”張無忌道：“她媽媽去世之時，托我將這個小妹子送去交給她爹爹。妳們今日吃我壹人，也已夠飽了，明日可以再去買牛羊米飯，就饒了這小姑娘吧。”
　　簡捷見他臨危不懼，小小年紀，竟大有俠義之風，倒也有點欽佩，不禁心動，躊躇道：“怎樣？”薛公遠道：“饒了小女娃娃不打緊，但泄漏了風聲，日後宋遠橋、俞蓮舟他們找上門來，簡大哥有把握打發便成。”簡捷點頭道：“薛兄弟說得是。我是個糊塗蛋，從不想想往後的日子。”說話之間，那名華山派弟子端了鍋清水回來，放在火上煮湯。
　　張無忌知道事情緊急，叫道：“不悔妹妹，妳向他們發個誓，以後決不說出今日的事來。”楊不悔迷迷糊糊地哭道：“不能吃妳啊，不能吃妳啊。”她也不懂張無忌說些什麽，隱隱約約之間，只知道他是在舍身相救自己。
　　那氣概軒昂的青年漢子默然坐在壹旁，壹直不言不動。簡捷向他瞪了壹眼，道：“徐小舍，想吃羊肉，也得惹壹身羊臊氣啊。”濠泗壹帶，對年輕漢子稱為“小舍”。那青年道：“是！”從腰間拔出壹柄短刀，說道：“殺豬屠羊，是我的拿手本事。”橫咬短刀在口，壹手提了張無忌，壹手提了楊不悔，向山溪邊走去。張無忌破口大罵，想張口去咬他手臂，卻咬不到。
　　那徐小舍走出十余步，薛公遠叫道：“徐小舍，便在這兒開剝吧。”那徐小舍回頭道：“在溪中開膛破肚的好，洗得幹凈些。”口中咬了刀子，說話模糊不清，腳下並不停步。薛公遠道：“我叫妳在這裏，便在這裏。”他瞧出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對，生怕他想獨吞，帶了兩個小孩逃走。
　　徐小舍低聲道：“快逃！”將兩人往地下壹放，伸刀割斷了縛住二人的繩索。張無忌道：“多謝救命大恩。”拉著楊不悔的手，拔步飛奔。
　　簡捷和薛公遠齊聲怒吼，縱身追去。那徐小舍橫刀攔住，喝道：“站住！”
　　簡捷和薛公遠見他橫刀當胸，威風凜凜地攔在面前，倒是壹怔。簡捷喝道：“幹什麽？”徐小舍道：“咱們在江湖上行走，欺侮弱小，不叫天下好漢笑話麽？”薛公遠怒道：“餓得急了，娘老子也吃！”揮手向兩個師弟喝道：“快追，快追！”
　　張無忌見楊不悔跑不快，將她抱起，他本已人小步短，這麽壹來，逃得更慢了。
　　簡捷和薛公遠各挺兵刃，夾攻那姓徐的漢子。鬥了壹陣，簡捷刷的壹刀，砍中了徐小舍大腿，登時鮮血淋漓。徐小舍抵敵不住，突然提起短刀，向薛公遠擲去。薛公遠側身閃避，徐小舍便沖了出去。簡薛二人也不追趕，徑自來捉張楊二小。徐小舍遠遠叫道：“張兄弟休慌，我去叫幫手來救妳。”簡薛二人上前合圍，登時將張無忌和楊不悔又縛住了。
　　簡捷瞪眼罵道：“這姓徐的吃裏扒外，不是好人，妳們怎地跟他做壹路？”薛公遠道：“路上撞到的同伴，誰知他是好人壞人？他說姓徐，叫什麽徐達。妳別信他鬼話，天都快黑了，到哪兒叫幫手去。”壹名華山派的弟子道：“聽他口音，是鳳陽府本地人，便叫些鄉下人來，咱們也不怕。”簡捷笑道：“鳳陽府的人，哈哈，個個餓得爬也爬不動了。咱們快把兩口小羊煮得香香的，飽餐壹頓是正經。”
　　張無忌二次被擒，被打得口鼻青腫，衣衫都扯破了，懷中銀兩物品，都掉在地下。他心想：“原來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達，此人實是個好朋友，只可惜我命在頃刻，不能和他結交了。”壹低頭，見壹本黃紙抄本掉在地下，書頁隨風翻動，正是從王難姑屍身上取來的那部《王難姑毒經》，順眼往書頁上瞧去，只見赫然寫著“毒菌”兩個大字，其後小字詳載各種毒菌的形狀、氣味、顏色、毒性、解法，壹種又壹種，他心中正亂，哪裏看得入腦？壹瞥之間，見到書中壹行字寫道：“大凡毒菌顏色鮮明。灰黃色者大都無毒。”
　　他擡起頭來，呆了半晌，突然瞥見左首四五尺外，壹段腐朽的樹幹下生著十余棵草菌，顏色鮮艷奪目，心中壹動：“這不知是什麽菌，這些草菌若是劇毒之物，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。”
　　張無忌這時也已不想自己求生，壹意只盼能救得楊不悔。他坐在地下，移動雙腳和臀部，慢慢挨將過去，轉過身子，伸手將那些草菌都摘了下來。這時天色已黑，各人饑火中燒，誰也沒留心他。他眼望徐達逃去之處，忽然跳起，叫道：“徐大哥，妳帶了人來啦，救命，救命！”簡捷等信以為真，四人抓起兵器，都跳了起來。張無忌乘四人凝視東方，倒退兩步，反手將草菌都投入了鐵鍋。
　　簡捷等不見有人，都罵：“小雜種，妳想瘋了也沒人來救妳。”薛公遠道：“開刀子，誰來動手？”簡捷道：“我宰女娃子，妳宰那男的。”說著壹把揪起了楊不悔。
　　張無忌道：“薛大爺，我口渴得緊，妳給我喝碗熱湯，我死了做鬼也不纏妳。”薛公遠道：“好，喝碗熱湯打什麽緊？”便舀碗熱湯給他。
　　熱湯尚未送到嘴邊，張無忌便大聲贊道：“好香，好香！”那些草菌在熱湯中壹熬，確是香氣撲鼻。薛公遠早就餓得急了，聞到菌湯香氣，便不拿去餵張無忌，自己喝了下肚，舐了舐嘴唇，道：“鮮得緊！”又去舀了壹碗。簡捷挾手搶過，大口喝了，興猶未盡，又喝了壹碗。薛公遠和華山派其余兩名弟子也都喝了兩碗，久饑之下，兩碗熱騰騰的鮮湯下肚，均感說不出的舒服。簡捷還撈起鍋中草菌，大口咀嚼。誰也沒問草菌從何而來。
　　簡捷吃完草菌，拍了拍肚子，笑道：“先打個底兒，再吃羊肉。”左手提起楊不悔後領，右手提了刀子。張無忌見眾人喝了菌湯後若無其事，心想原來這些草菌無毒，不禁暗暗叫苦。簡捷走了兩步，忽然叫道：“啊喲！”身子搖晃了幾下，摔跌在地，將楊不悔和刀子都拋在壹旁。薛公遠驚道：“簡兄，怎麽啦？”奔過去俯身看時，這壹彎腰，便再也站不直了，撲在簡捷身上。那兩名華山派弟子跟著也毒發而斃。
　　張無忌大叫：“謝天謝地！”滾到刀旁，反手執起，將楊不悔手上的繩索割斷。楊不悔顫著雙手，把張無忌的手掌刺破了兩處，才割斷他手上繩索。兩人死裏逃生，歡喜無限，摟抱在壹起。
　　過了壹會兒，張無忌去看簡薛四人時，只見每人臉色發黑，肌肉扭曲，死狀可怖，心想：“毒物能殺惡人，也就是能救好人。”將那部《王難姑毒經》珍而重之地收在懷內，決意日後好好研讀。
　　
　　張無忌攜了楊不悔的手，穿出樹林，正要覓路而行，忽見東首火把照耀，有七八人手執兵器，快步奔來。張楊二人忙在草叢中躲起。那幹人奔到鄰近，當先壹人正是徐達，他左手高舉火把，右手挺著長槍，大聲吆喝：“傷天害理的吃人惡賊，快納下命來！”
　　眾人奔進樹林，見簡薛等四人死在當地，無不愕然。徐達叫道：“張兄弟，妳沒事麽？我們救妳來啦！”張無忌叫道：“徐大哥，兄弟在這裏！”從草叢中奔出。
　　徐達大喜，壹把將他抱起，說道：“張兄弟，似妳這等俠義之人，別說孩童，大人中也是少見，我生怕妳已傷於惡賊之手，天幸善有善報，惡有惡報，真正報應不爽。”問起簡薛等人如何中毒，張無忌說了毒菌煮湯之事，眾人都贊他聰明。
　　徐達道：“這幾個都是我的好朋友，他們宰了壹條牛，大夥兒正在皇覺寺中煮食，我去壹叫便來。但若不是張兄弟機智，我們還是來得遲了。”為張無忌壹壹引見。
　　壹個方面大耳的姓湯名和；壹個英氣勃勃的姓鄧名愈；壹個黑臉長身的姓花名雲；兩個白凈面皮的親兄弟，兄長吳良，兄弟吳禎。最後是個和尚，相貌十分醜陋，下巴向前挑出，猶如壹柄鐵鏟相似，臉上凹凹凸凸，甚多瘢痕黑痣，雙目深陷，炯炯有神。徐達道：“這位朱大哥，名叫元璋，眼下在皇覺寺出家。”花雲笑道：“他做的是風流快活和尚，不愛念經拜佛，整日便喝酒吃肉。”
　　楊不悔見了朱元璋的醜相，心中害怕，躲在張無忌背後。朱元璋笑道：“和尚雖然吃肉，卻不吃人，小妹妹不用害怕。”湯和道：“咱們煮的那鍋牛肉，這時候也該熟了。”花雲道：“快走！小妹妹，我來背妳。”將楊不悔負在背上，大踏步便走。張無忌見這幹人豪爽快活，心中也自歡喜。
　　走了四五裏路，來到壹座廟宇。走進大殿，便聞到壹陣燒牛肉的香氣。吳良叫道：“熟啦，熟啦！”徐達道：“張兄弟，妳在這兒歇歇，我們去端牛肉出來。”
　　張無忌和楊不悔並肩坐在大殿蒲團上。朱元璋、徐達、湯和、鄧愈等七手八腳，捧出大盆大缽的熟牛肉。吳良、吳禎兄弟提了壹壇白酒，大夥兒便在菩薩面前歡呼暢飲。張無忌和楊不悔已餓了數日，此時有牛肉下肚，自是說不出的暢快。
　　花雲道：“徐大哥，咱們的教規什麽都好，就是不許吃肉，未免有點兒那個。”！
　　張無忌心中壹凜：“原來他們也都是明教的。明教的規矩是食青菜、拜魔王，他們卻在這裏大吃牛肉。”
　　徐達道：“咱們教規的第壹要義是‘行善去惡’，吃肉雖然不好，但那是末節。這當兒沒米沒菜，難道便眼睜睜的瞧著熟牛肉，卻活生生的餓死麽？”鄧愈拍手叫道：“徐大哥的話從來最有見地，吃啊，吃啊！”
　　正吃喝間，忽然門外腳步聲響，跟著有人敲門。湯和跳起身來，叫道：“啊也！張員外家中尋牛來啦！”只聽得廟門給人壹把推開，走進來兩個挺胸凸肚的豪仆。壹人叫道：“好啊！員外家的大牯牛，果然是妳們偷吃了！”說著壹把揪住朱元璋。另壹人道：“妳這賤和尚，今兒賊贓俱在，還逃到哪裏去？明兒送妳到府裏，壹頓板子打死妳。”
　　朱元璋笑道：“當真胡說八道，妳怎敢胡賴我們偷了員外的牯牛？出家人吃素念佛，妳賴我吃肉，這不罪過麽？”那豪仆指著盤缽中的牛肉，喝道：“這還不是牛肉？”朱元璋使個眼色，笑嘻嘻地道：“誰說是牛肉？”吳良、吳禎兄弟走到兩名豪仆身後，壹聲吆喝，抓住了兩人手臂。
　　朱元璋從腰間拔出壹柄匕首，笑道：“兩位大哥，實不相瞞，我們吃的不是牛肉，乃是人肉。今日既給妳們見到，只好吃了兩位滅口，以免泄漏。”嗤的壹聲，將壹名豪仆胸口的衣服劃破，刀尖帶得他胸膛上現出壹條血痕。那豪仆大驚，連叫：“饒……饒命……”
　　朱元璋抓起壹把牛肉，分別塞在二人口中，喝道：“吞下去！”兩人嚼也不敢嚼，便吞了下肚。朱元璋走到廚下，抓了壹大把牛毛，分別塞在二人口中，喝道：“快吞下！”二人只得苦著臉又吞下了。朱元璋笑道：“妳若去跟員外說我偷了他牯牛，咱們便破肚開膛對質，瞧是誰吃了牛肉，連牛毛也沒拔幹凈。”翻轉刀子，用刀背在那人肚腹上壹拖。那人只覺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劃過，嚇得尖聲大叫。
　　吳氏兄弟哈哈大笑，又去抓了壹把牛毛，塞入二人口中，逼令二人立即吞下，擡腳踢得兩人直滾出殿外。眾人放懷大吃，笑罵兩名豪仆自討苦吃，平日仗著張員外的勢頭，欺壓鄉人，這壹次害怕剖肚對質，決不敢向員外說眾人偷牛之事。
　　張無忌又好笑，又佩服，心道：“這姓朱的和尚容貌雖然難看，行事卻幹凈爽快，制得人半點動彈不得，手段好生厲害。”
　　朱元璋等早聽徐達說了，張無忌甘舍自己性命相救楊不悔，都喜愛他是個俠義少年，不以尋常孩童相待，敬酒敬肉，當他好朋友壹般。
　　飲到酣處，鄧愈嘆道：“咱們漢人受胡奴欺壓，受了壹輩子的骯臟氣，今日弄到連苦飯也沒壹口吃，這樣的日子，如何再過得下去？”花雲拍腿叫道：“眼見鳳陽府已死了壹半百姓，我看天下到處都是壹般，與其眼睜睜地餓死，不如跟韃子拼壹拼。”徐達朗聲道：“今日人命賤於豬狗，這兩個小兄弟小妹妹，險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。普天之下，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成為牛羊？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救人於水火之中，活著也是枉然。”湯和也道：“不錯。咱們今日運氣挺好，偷到壹條牯牛宰來吃了，明日未必能再偷到。再說，天下的好漢子大多衣食不周，難道叫英雄豪傑都去作賊？”
　　各人越說越氣憤，破口大罵韃子害人。朱元璋道：“咱們在這兒千賊萬賊的亂罵，又罵得掉韃子壹根毛麽？是有骨氣的漢子，便殺韃子去！”湯和、鄧愈、花雲、吳氏兄弟等齊聲叫了起來：“去，去！”
　　徐達道：“朱大哥，妳這勞什子的和尚也不用當啦。妳年紀最大，大夥都聽妳的話。”朱元璋也不推辭，說道：“今後咱們同生同死，有福同享，有難同當！”眾人壹齊拿起酒碗喝幹了，拔刀砍桌，豪氣幹雲。
　　楊不悔瞧著眾人，不懂他們說些什麽，暗自害怕。張無忌卻想：“太師父壹再叮囑，叫我決不可和魔教中人結交。可是常遇春大哥和這位徐大哥都是魔教中人，比之簡捷、薛公遠這些名門正派的弟子，為人卻好上百倍了。”他對張三豐向來敬服之極，然從自身經歷想來，卻覺太師父對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見。雖然如此，仍想太師父的言語不可違拗。
　　朱元璋道：“好漢子說做便做，這會兒吃得飽飽的，正好行事。張員外家今日宴請韃子官兵，咱們先去揪來殺了。”花雲道：“妙極！”提刀站起。
　　徐達道：“且慢！”到廚下拿壹只籃子，裝了十四五斤熟牛肉，交給張無忌，說道：“張兄弟，妳年紀還小，不能跟我們幹這殺官造反的勾當。我們這幾個，人人窮得精打光，身上沒半分銀子，只好送幾斤牛肉給妳。倘若我們僥幸不死，日後相見，大夥兒好好再吃壹頓牛肉。”
　　張無忌接過籃子，說道：“但盼各位得勝成功，趕盡韃子，讓天下百姓都有飯吃，有肉吃。”朱元璋、徐達、湯和、鄧愈、花雲、吳氏兄弟等聽了，都拍手贊好，說道：“張兄弟，妳說得真對，咱們後會有期。”說著各挺兵刃，出廟而去。
　　張無忌心想：“他們此去是殺韃子，若不是帶著這小妹子，我也跟他們壹起去了。他們只七個人，倘若寡不敵眾，張員外家中的韃子和莊丁定要前來追殺，這廟中是不能住了。”挽了壹籃牛肉，和楊不悔出廟而去。
　　黑暗中行了四五裏，猛見北方紅光沖天而起，火勢甚烈，知是朱元璋、徐達等人得手，已燒了張員外的莊子，心中其喜。當晚兩人在山野間睡了半夜，次晨又向西行。
　　張無忌自不知坐忘峰在何處，但知昆侖山在西方，便徑自向西。兩個小孩沿途風霜饑寒之苦，說之不盡。幸好楊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學名家，先天體質壯健，小小女孩長途跋涉，竟沒生病，便有輕微風寒，張無忌采些草藥，隨手便給她治好了。但兩人每日行行歇歇，最多也不過走上二三十裏，行了十五六天，方到河南省境。
　　河南境內和安徽也無多大分別，處處饑荒，遍地餓殍。張無忌做了副弓箭，射禽殺獸，飽壹天餓壹天的，和楊不悔緩緩西行。幸好途中沒遇上蒙古官兵，也沒逢到江湖人物，至於尋常的無賴奸徒想打歹主意，卻又怎是張無忌的對手？
　　有壹日他跟途中遇到的壹個老人閑談，說要到昆侖山坐忘峰去。這老人雙目圓睜，驚得呆了，說道：“小兄弟，昆侖山離這裏何止十萬八千裏，聽說當年只有唐僧取經，這才去過。妳們兩個娃娃，可不是發瘋了麽？妳家住哪裏，快快回家去吧！”
　　張無忌壹聽之下，不禁氣沮，暗想：“昆侖山這麽遠，那是去不了的啦，只好到武當山去見太師父再說。”但轉念又想：“我受人重托，雖然路遠，又怎能中途退縮？我壽命無多，若不在身死之前將不悔妹妹送到，便對不起紀姑姑。”不再跟那老人多說，拉著楊不悔的手便行。
　　又行了二十余天，兩個孩子早已全身衣衫破爛，面目憔悴。張無忌最為煩惱的，卻是楊不悔時時吵著要媽媽，見媽媽總不從天上飛下來，往往便哭泣半天。張無忌多方替喻開導，說這壹路西去，便是去尋她媽媽，又說個故事，扮個鬼臉，逗她破涕為笑。
　　
　　這壹日過了駐馬店，已是夏末秋初，早晚朔風吹來，已頗感涼意，兩個孩子都禁不住發抖。張無忌除下自己破爛的外衫給楊不悔穿上。楊不悔道：“無忌哥哥，妳自己不冷麽？”張無忌道：“我不冷，熱得緊。”使力跳了幾下。楊不悔道：“妳待我真好！妳自己也冷，卻把衣服給我穿。”這小女孩忽然說起大人話來，張無忌不由得壹怔。
　　便在此時，忽聽得山坡後傳來壹陣兵刃相交的丁當之聲，跟著腳步聲響，壹個女子聲音叫道：“惡賊，妳中了我的餵毒喪門釘，越跑得快，發作越快！”
　　張無忌急拉楊不悔在路旁草叢中伏下，只見壹個三十來歲的壯漢飛步奔來，數丈後壹個女子手持雙刀，追趕而至。那漢子腳步踉蹌，突然間足下壹軟，滾倒在地。那女子追到他身前，叫道：“終叫妳死在姑娘手裏！”那漢子驀地躍起，右掌拍出，波的壹聲，正中那女子胸口。這壹下力道剛猛，那女子仰天跌倒，手中雙刀遠遠摔了出去。
　　那漢子反手從自己背上拔下喪門釘，恨恨地道：“取解藥來。”那女子冷笑道：“這次師父派我們出來捉妳，只給餵毒暗器，不給解藥。我既落在妳手裏，也就認命啦，可是妳也別指望能活命。”那漢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咽喉，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尋，果然不見解藥。那漢子怒極，提起那枚餵毒喪門釘用力壹擲，釘在那女子肩頭，喝道：“叫妳自己也嘗嘗餵毒喪門釘的滋味，妳昆侖派……”壹句話沒說完，背上毒鐵發作，軟垂在地。那女子想掙紮爬起，但哇的壹聲，吐出壹口鮮血，又再坐倒，拔出肩頭的喪門釘，拋在地下。
　　壹男壹女兩人臥在道旁草地之中，呼吸粗重，不住喘氣。張無忌自從醫治簡捷、薛公遠而遭反噬之後，對武林中人深具戒心，這時躲在壹旁觀看動靜，不敢出來。
　　過了壹會兒，只聽那漢子長長嘆了口氣，說道：“我蘇習之今日喪命在駐馬店，仍不知如何得罪了妳們昆侖派，當真死不瞑目。妳們追趕了我壹千多裏路，非殺我不可，到底為了什麽？詹姑娘，妳好心跟我說了吧！”言語之中，已沒什麽敵意。
　　那女子詹春知道師門這餵毒喪門釘的厲害，眼見勢將和他同歸於盡，已萬念俱灰，幽幽地道：“誰叫妳偷看我師父練劍，這路昆侖兩儀劍，若不是他老人家親手傳授，便本門弟子偷瞧了，也要遭剜目之刑，何況妳是外人？”蘇習之“啊”的壹聲，說道：“他媽的，該死，該死！”詹春怒道：“妳死到臨頭，還在罵我師父？”
　　蘇習之道：“我罵了便怎樣？這不是冤枉麽？我路過白牛山，無意中見到妳師父使劍，覺得好奇，便瞧了壹會兒。難道我瞧得片刻，便能將這路劍法學去了？我要是真有這麽好本事，妳們幾名昆侖弟子又怎奈何得了我？詹姑娘，我跟妳說，妳師父鐵琴先生太過小氣，別說我沒學到這昆侖兩儀劍的壹招半式，就算學了幾招，那也不能說是犯了死罪啊。”詹春默然不語，心中也暗怪師父小題大做，只因發覺蘇習之偷看使劍，便派出六名弟子，千裏追殺，終於落到跟此人兩敗俱傷，心想事到如今，這人也已不必說謊，他既說並未偷學武功，自是不假…
　　蘇習之又道：“他給了妳們餵毒暗器，卻不給解藥，武林中有這規矩麽？他媽的……”詹春柔聲道：“蘇大哥，小妹害了妳，此刻心中好生後悔，好在我也陪妳送命，這叫做命該如此。只是累了妳家大嫂和公子小姐，實在過意不去。”蘇習之嘆道：“我女人已在兩年前身故，留下壹男壹女兩個孩子，壹個六歲，壹個四歲，明日他們便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。”詹春道：“妳府上還有誰啊？有人照料孩子麽？”蘇習之道：“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著。我嫂子脾氣暴躁，為人刁蠻，就只對我還忌著幾分。唉！今後這兩個娃娃，可有得苦頭吃了。”詹春低聲道：“都是我作的孽。”
　　蘇習之搖頭道：“那也怪妳不得。妳奉了師門嚴令，不得不遵，又不是自己跟我有什麽冤仇。其實，我中了妳的餵毒暗器，死了也就算了，何必再打妳壹掌，又用暗器傷妳？否則我以實情相告，妳良心好，必能設法照看我那兩個苦命的孩兒。”詹春苦笑道：“我是害死妳的兇手，怎說得上良心好？”蘇習之道：“我沒怪妳，真的，並沒怪妳。”適才兩人拼命惡鬥，這時均自知命不久長，留戀人世，心中便其有仁善意。
　　張無忌聽到這裏，心想：“這壹男壹女似乎心地不惡，何況那姓蘇的家中尚有兩個孩兒。”想起自己和楊不悔身為孤兒之苦，便從草叢中走了出來，說道：“詹姑娘，妳喪門釘上餵的是什麽毒藥？”
　　蘇習之和詹春突然見草叢中鉆出壹個少年、壹個女孩，已覺奇怪，聽得張無忌如此詢問，更是驚訝。張無忌道：“我粗通醫理，兩位所受的傷毒，未必無救。”詹春道：“是什麽毒藥，我可不知道，不過傷口中奇癢難當。我師父說道，中了這喪門釘後，只有四個時辰的性命。”張無忌道：“讓我瞧瞧傷勢。”
　　蘇詹二人見他年紀既小，又衣衫破爛，全身汙穢，活脫是個小叫化子，哪裏信他能治傷毒？蘇習之粗聲道：“我二人命在頃刻，小孩兒快別在這兒啰唣，給我走得遠遠的吧。”他自知命不久長，性子便即十分暴躁。
　　張無忌不去睬他，從地下拾起喪門釘，拿到鼻邊壹聞，嗅到壹陣淡淡的蘭花清香。這些日來，他途中有暇，便翻讀王難姑所遺的那部《毒經》，於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毒藥，已多數了然於胸，壹聞到這陣香氣，即知喪門釘上餵的是“青陀羅花”的毒汁。《毒經》上言道，這花汁原有腥臭之氣，本身並無毒性，便喝上壹碗，也絲毫無害，但壹經和鮮血混和，卻生劇毒，同時腥臭轉為清香，說道：“這是餵了青陀羅花之毒。”
　　詹春並不知喪門釘上餵的是何毒藥，但師父的花圃中種有這種奇花，她卻是知道的，奇道：“咦，妳怎知道？”青陀羅花是極為罕見的毒花，源出西域，中土向來所無。張無忌點了點頭，說道：“我知道。”攜了楊不悔的手，道：“咱們走吧。”
　　詹春忙道：“小兄弟，妳若知治法，請妳好心救我二人壹命。”張無忌原本有心相救，但突然想到簡捷和薛公遠要吃人肉時那獰惡的形貌，又見蘇習之言語無禮，不由得躊躇。蘇習之道：“小相公，在下有眼不識高人，請妳莫怪。”
　　張無忌道：“好吧！我試壹試看。”取出金針，在詹春胸口腋中穴及肩旁左右缺盆穴刺了幾下，先止住她胸口掌傷的疼痛，說道：“這青陀羅花見血生毒，人腹卻是無礙。兩位先用口相互吮吸傷口，至血中絕無凝結的細微血塊為止。”
　　蘇習之和詹春都頗覺不好意思，但這時性命要緊，傷口又在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處，只得輪流為對方吸出傷口中毒血。張無忌在山邊采了三種草藥，嚼爛了給二人敷上傷口，說道：“這三味草藥能使毒氣暫不上攻，療毒卻是無效。咱們到前面市鎮去，尋到藥店，我再給妳們配藥療毒。”蘇詹二人的傷口本來癢得難過之極，敷上草藥，登覺清涼，同時四肢也不再麻軟，當下不住口地稱謝。二人各折壹根樹枝作為拐杖，撐著緩步而行。詹春問起張無忌的師承來歷，張無忌不願細說，只說自幼便懂醫理。
　　行了壹個多時辰，到了沙河店，四人投店歇宿。張無忌開了藥方，蘇習之便命店伴去抓藥。這壹年豫西壹帶未受天災，雖蒙古官吏橫暴殘虐，和別地無甚分別，但老百姓總算還有口飯吃，沙河店鎮上店鋪開設如常。店伴抓了藥來，張無忌把藥煮好了，餵著蘇習之和詹春服下。
　　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。張無忌每日變換藥方，外敷內服，到了第四日上，蘇詹二人身上所中劇毒已全部驅除。二人自然大為感激，問起張無忌和楊不悔要到何處。張無忌說了昆侖山坐忘峰的地名。
　　詹春道：“蘇大哥，咱兩人的性命，蒙這位小兄弟救了，可是我那五個師兄卻仍在到處尋妳，這件事情還沒了結。妳便隨我上昆侖山走壹遭，好不好？”蘇習之吃了壹驚，道：“上昆侖山？”詹春道：“不錯。我同妳去拜見家師，說明妳確實並未學到昆侖兩儀劍的壹招半式。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，妳日後總不免禍患無窮。”
　　蘇習之心下著惱，說道：“妳昆侖派忒也欺人，我只不過多看了壹眼，累得險些進入鬼門關，也該放手了吧？”詹春柔聲道：“蘇大哥，妳替小妹想想這中間的難處。我去跟師父說，妳確實沒學到劍法，那也沒什麽，但我那五個師兄倘再出手傷妳，小妹心中如何過意得去？”
　　他二人出生人死的共處數日，相互已微生情意，蘇習之聽了她這軟語溫存的說話，胸中氣惱登時消了，又想：“昆侖派人多勢眾，給他們陰魂不散地纏上了，免不了還是將性命送在他們手裏為止。”詹春見他沈吟，又道：“妳先陪我走壹遭。妳有什麽要緊事，咱們去了昆侖山之後，小妹再陪妳壹道去辦如何？”蘇習之喜道：“好，便是這麽吧。只不知尊師肯不肯信？”詹春道：“師父素來喜歡我，我苦苦相求，諒來不會對妳為難。這件事壹了結，小妹還想去瞧瞧妳的少爺小姐，免得他兩個小孩兒受妳嫂子欺侮。”
　　蘇習之聽她這般說，顯有以身相許之意，心中大喜，對張無忌道：“小兄弟，咱們都上昆侖山去，大夥兒壹起走，路上也有個伴兒。”詹春道：“昆侖山脈綿延千裏，不知有多少山峰，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處。但我們昆侖派要在昆侖山中找壹座山峰，總能找到。”
　　次日蘇習之雇了壹輛大車，讓張無忌和楊不悔乘坐，自己和詹春乘馬而行。到了前面大鎮上，詹春又給張無忌和楊不悔買了幾套衣衫，把兩人穿著得煥然壹新。蘇詹二人見這對孩兒洗沐換衣之後，男的英俊，女的秀美，都大聲喝彩。
　　兩個孩子直到此時，始免長途步行之苦，吃得好了，身子也漸漸豐腴起來。
　　漸行漸西，天氣壹天冷似壹天，沿途有蘇習之和詹春兩人照看，壹路平安無事。到得西域後，昆侖派勢力雄強，更無絲毫阻礙，只黃沙撲面，寒風透骨，卻也著實難熬。
　　
　　不壹日來到昆侖山三聖坳，但見遍地綠草如錦，到處果樹香花。蘇習之和張無忌萬想不到在這荒寒之處竟有這般好地方，都甚歡喜。那三聖坳四周插天高山，擋住了寒氣。昆侖派自“昆侖三聖”何足道的師兄靈寶道人以來，歷代掌門人於數十年中花了極大力氣整頓這個山坳，派遣弟子東至江南，西至天竺，搬移奇花異樹前來種植。
　　詹春帶著三人，來到鐵琴先生何太沖所居的鐵琴居。壹進門，只見壹眾兄弟姊妹均深有憂色，只和她微壹點頭，便不再說話。詹春心中嘀咕，不知發生了什麽事，拉住壹個師妹問道：“師父在家吧？”
　　那女弟子尚未回答，只聽何太沖暴怒咆哮的聲音從後堂傳了出來：“都是飯桶，飯桶！有什麽事叫妳們去辦，從來沒壹件辦得妥當。要妳們這些膿包弟子何用？”跟著拍桌之聲震天價響。
　　詹春向蘇習之低聲道：“師父在發脾氣，咱們別去找釘子碰，明兒再來。”何太沖突然叫道：“是春兒麽？鬼鬼祟祟地在說什麽？那姓蘇小賊的首級呢？”
　　詹春臉上變色，搶步進了內廳，跪下磕頭，說道：“弟子拜見師父。”
　　何太沖道：“差妳去辦的事怎麽樣啦？那姓蘇的小賊呢？”
　　詹春道：“那姓蘇的便在外面，來向師父磕頭請罪。他說他不懂規矩，確是不該觀看師父試演劍法，但本派劍法精微奧妙，他看過之後，只知道這是天下無雙的高明劍術，但到底好在哪裏，卻莫名其妙，半點也領會不到。”她跟隨師父日久，知他在武功上極為自負，因此說蘇習之極力稱譽本門功夫，師父壹高興，便可饒了他。
　　若在平時，這頂高帽何太沖勢必輕輕受落，但今日他心境大為煩躁，哼了壹聲，說道：“這件事妳辦得好！去把那姓蘇的關在後山石室中，慢慢發落。”
　　詹春見他正在氣頭上，不敢出口相求，應道：“是！”又問道：“師母們都好？我到後面磕頭去。”何太沖共有妻妾五人，最寵愛的是第五小妾，詹春為求師父饒恕蘇習之，便想去請這位五師母代下說辭。
　　何太沖臉上忽現淒惻之色，長嘆了壹聲，道：“妳去瞧瞧五姑也好，她病得很重，妳總算趕回來還能見到她壹面。”詹春吃了壹驚，道：“五師娘不舒服麽？不知是什麽病？”
　　何太沖嘆道：“知道是什麽病就好了。已叫了七八個算是有名的大夫來看過，連什麽病也說不上來，全身浮腫，壹個如花似玉的人兒，腫得……唉，不消提了……”說著連連搖頭，又道：“收了這許多徒弟，沒壹個管用。叫他們到長白山去找千年老山人參，去了快兩個月啦，沒壹個死回來，要他們去找雪蓮、首烏等救命之物，個個空手而歸。”
　　詹春心想：“從這裏到長白山萬裏之遙，哪能去了即回？到了長白山，也未必就能找到千年人參啊。至於雪蓮、首烏等起死回生的珍異藥物，找壹世也不見得會找到，壹時三刻，哪能要有便有？”知師父對五姑愛如性命，眼見她病重難治，自不免遷怒於人。
　　何太沖又道：“我以內力試她經脈，卻壹點異狀也沒有。哼哼，五姑若性命不保，我殺盡天下的庸醫。”詹春道：“弟子去望望她。”何太沖道：“好，我陪妳去。”
　　師徒倆壹起到了五姑的臥房。詹春壹進門，撲鼻便是壹股藥氣，揭開帳子，只見五姑壹張臉腫得猶如豬八戒壹般，臉肌繃得緊緊的，晶光泛亮，便如隨時可裂開出血，雙眼深陷肉裏，幾乎睜不開來，喘氣甚急，像是扯著風箱。這五姑本是個美女，否則何太沖也不致為她如此著迷，這時壹病之下，變成如此醜陋，詹春也不禁大為嘆息。
　　何太沖道：“叫那些庸醫再來瞧瞧。”在房中服侍的老媽子答應著出去。
　　過了不久，只聽得鐵鏈聲響，進來七個醫生。七人腳上系了鐵鏈，給鎖在壹起，形容憔悴，神色苦惱。這七人是四川、雲南、甘肅壹帶最有名的醫生，還有壹名藏醫，都給何太沖派弟子半請半拿地捉了來。七位名醫見解各不相同，有的說是水腫，有的說是中邪，所開的藥方試服之後，沒壹張管用，五姑的身子仍日腫壹日。何太沖壹怒之下，將七位名醫都鎖了，宣稱五姑倘若不治，七個庸醫（這時“名醫”已改稱“庸醫”；）壹齊推入墳中殉葬。
　　七名醫生出盡了全身本事，卻治得五姑身子越來越腫，自知性命不保，每次會診，總是大聲爭論不休，指摘其余六名醫生，說五姑所以病重，全是他們所害，與自己無涉。這壹次七人進來，診脈之後，三言兩語，便又爭執起來。何太沖憂急惱怒，大聲喝罵，才將七個不知是名醫還是庸醫的聲音壓了下來。
　　詹春心念壹動，說道：“師父，我從河南帶來了壹個醫生，年紀雖然還小，本領卻比他們都高些。”何太沖大喜，叫道：“妳何不早說，快請，快請！”每壹位名醫初到，他對之都十分恭敬，但“名醫”壹變成“庸醫”，他可壹點兒也不客氣了。
　　詹春回到廳上，將張無忌帶了進去。張無忌壹見何太沖，認得當年在武當山逼死父母的諸人之中，便有他在內，不禁暗暗惱恨。但張無忌隔了這四五年，相貌身材均已大變，何太沖卻認他不出，見是個十閃五歲的少年，見了自己竟不磕頭行禮，側目斜視，神色間其是冷峭，也不暇理會，問詹春道：“妳說的那位醫生呢？”
　　詹春道：“這位小兄弟便是了。他的醫道精湛得很，只怕還勝過許多名醫。”
　　何太沖哪裏肯信，只說：“胡鬧！胡鬧！”詹春道：“弟子中了青陀羅花之毒，便是得他治好的。”何太沖壹驚，心想：“青陀羅花的花毒不得我獨門解藥，中後必死，這小子居然能治，倒有些邪門。”向張無忌打量了壹會兒，問道：“少年，妳真會治病麽？”
　　張無忌想起父母慘死的情景，本來對何太沖心下暗恨，可是他天性不易記仇，否則也不會肯給簡捷等人治病，也不會給昆侖派的詹春療毒了，這時聽何太沖如此不客氣地詢問，雖感不快，仍點了點頭，說道：“稍懂壹點兒，可惜不精。”何太沖“哼”了壹聲，瞪他壹眼，帶他與詹春進房。
　　張無忌壹進房，便聞到壹股古怪氣息，過了片刻，覺這氣息忽濃忽淡，甚是奇特，走到五姑床前瞧她臉色，按了按她雙手脈息，突然取出壹根金針，從她腫得如南瓜般的臉上刺了下去。何太沖大吃壹驚，喝道：“幹什麽？”待要伸手抓住張無忌時，見他已拔出金針，五姑臉上卻無血液膿水滲出。何太沖五根手指離張無忌背心不及半尺，硬生生停住，見他將金針湊近鼻端壹嗅，點了點頭。何太沖心中生出壹絲指望，道：“小……小兄弟，這病有救麽？”以他壹派之尊，居然叫張無忌壹聲“小兄弟”，可算得客氣之極了。
　　張無忌不答，突然爬到五姑床底瞧了壹會兒，又打開窗子，察看窗外的花圃，忽地從窗中跳出，走近去觀賞花卉。何太沖寵愛五姑，她窗外的花圃中所種均是珍奇花卉，這時見張無忌行動怪異，自己心如油煎，盼他立即開方用藥，治好五姑的怪病，他卻自得其樂地賞起花來，叫他如何不怒？但於束手無策之中忽露壹線光明，終於強忍怒火，卻已滿臉黑氣，不住呼吸喘氣。
　　張無忌看了壹會兒花草，點點頭，若有所悟，回進房來，說道：“病是能治的，可是我不想治。詹姑娘，我要去了。”詹春道：“張兄弟，若妳治好了五師娘的怪病，我們昆侖派上下齊感妳的大德。定要請妳治壹治。”張無忌指著何太沖道：“逼死我爹爹媽媽的人中，這位鐵琴先生也有份，我為什麽要救他親人的性命？”
　　何太沖壹驚，問道：“小兄弟，妳貴姓，令尊令堂是誰？”張無忌道：“我姓張，先父是武當派第五弟子。”何太沖壹凜：“原來他是張翠山的兒子。武當派著實了得，他家學淵源，料來必有些本事。”慘然長嘆，說道：“張兄弟，令尊在世之時，在下和他甚是交好，他自刎身亡，我痛惜不止……”他為了救愛妾的性命，便信口胡吹。
　　詹春也幫著師父圓謊，說道：“令尊令堂死後，家師痛哭了幾場，常跟我們眾弟子說，令尊是他生平最交好的良友。張兄弟，妳何不早說？早知妳是張五俠的令郎，我對妳更要加倍相敬了。”
　　張無忌半信半疑，但他天生心軟，便道：“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，是中了金鋃血蛇的蛇毒。”何太沖和詹春齊聲道：“金銀血蛇？”張無忌道：“不錯，這種毒蛇我也從來沒見過，但夫人臉頰腫脹，金針探後針上卻有檀香之氣。何先生，請妳瞧瞧夫人的腳，十根足趾的趾尖上可有細小齒痕？”
　　何太沖忙掀開五姑身上的棉被，凝目看她足趾時，果見每根足趾的尖端都有幾個紫黑色齒痕，但細如米粒，若非有意找尋，決看不出來。
　　何太沖壹見之下，對張無忌的信心陡增十倍，說道：“不錯，不錯，當真每根足趾上都有齒痕，小兄弟實在高明，實在高明。小兄弟既知病源，必能療治。小妾病愈之後，我必當重重酬謝。”轉頭對七個醫生喝道：“什麽風寒中邪，陽虛陰虧，都是胡說八道！她足趾上的齒痕，妳們這七只大飯桶怎瞧不出來？”雖是罵人，語調卻喜氣洋洋。
　　張無忌道：“夫人此病本甚奇特，他們不知病源，那也難怪，放了他們回去吧。”何太沖笑道：“很好，很好！小兄弟大駕光臨，再留這些庸醫在此，不惹人厭麽？春兒，每人送壹百兩銀子，叫他們各自回去。”
　　那七個醫生死裏逃生，無不大喜過望，急急離去，生怕張無忌的醫法不靈，何太沖又把這個“小庸醫”跟自己鎖在壹起，要八名大小“庸醫”齊為他愛妾殉葬。
　　張無忌道：“請叫仆婦搬開夫人臥床，床底有個小洞，便是金銀血蛇出入的洞穴。”何太沖不等仆婦動手，右手抓起壹只床腳，單手便連人帶床壹齊提開，果見床底有個小洞，不禁又喜又怒，叫道：“快取硫磺煙火來，薰出毒蛇，斬它個千刀萬劍！”
　　張無忌搖手道：“使不得，使不得！夫人所中的蛇毒，全仗這兩條毒蛇醫治，妳殺了毒蛇，夫人的病便治不來了。”何太沖道：“原來如此。這中間的原委，倒要請教。”這“請教”兩字，自他業師逝世，除了對他夫人班淑嫻以外，從未對人說過。
　　張無忌指著窗外的花圃道：“何先生，尊夫人的疾病，全由花圃中那八株靈脂蘭而起。”何太沖道：“這叫做靈脂蘭麽？我也不知其名，有壹位朋友知我性愛花草，從西域帶來了這八盆蘭花送我。這花開放時有檀香之氣，花朵的顏色又極嬌艷，想不到竟是禍胎。”張無忌道：“據書上所載，這靈脂蘭其莖如球，顏色火紅，球莖中含有劇毒。咱們去掘起來瞧瞧，不知是也不是。”
　　這時眾弟子均已得知有個小大夫在治五師母的怪病。男弟子不便進房，詹春等六個女弟子都在旁邊。聽得張無忌這般話，便有兩個女弟子拿了鐵鏟，將壹株靈脂蘭掘了起來，果見土下的球莖色赤如火。兩名女弟子聽說蓮中含有劇毒，哪敢用手去碰？
　　張無忌道：“請各位將八枚球莖都掘出來，放入土缽，再加上雞蛋八枚、雞血壹碗，搗爛成糊。那是劇毒之物，搗藥時務請小心，不可濺上肌膚。”詹春答應了，自和兩名師妹同去辦理。張無忌剪下了靈脂蘭的壹些葉子，命人到門外用火烤幹，又要了兩根尺許長短的竹筒、壹枝竹棒，放在壹旁。
　　過不多時，靈脂蘭的球莖已搗爛成糊。張無忌將藥糊倒在地下，以竹棒撥成壹個圓圈，空出壹個兩寸來長的缺口，說道：“待會兒見到異狀，各位千萬不可出聲，以免毒蛇受到了驚嚇，逃得無影無蹤。各位去取些甘草、棉花，塞住鼻孔。”眾人依言而為。張無忌也塞住了鼻孔，然後取出火種，將靈脂蘭的幹葉放在蛇洞前焚燒。
　　不到壹盞茶時分，只見小洞中探出壹個小小蛇頭，蛇身血紅，頭頂卻有個金色肉冠。那蛇緩緩爬出，竟生有四足，身長約莫八寸；跟著洞中又爬出壹蛇，身子略短，形相壹般，但頭頂肉冠則作銀色。
　　何太沖等見了這兩條怪蛇，都屏息不敢做聲。這等異相毒蛇必有劇毒，自不必說，眾人武功高強，倒也不懼，但若將之驚走了，只怕夫人的惡疾難治。
　　只見兩條怪蛇伸出蛇舌，互舐肩背，十分親熱，相偎相依，從靈脂蘭藥糊圍成的圓圈缺口中慢慢爬進圓圈。張無忌忙將壹根竹筒放在圓圈的缺口外，筒口向裏，提起竹棒，輕輕在銀冠血蛇的尾上壹撥。那蛇行動快如電閃，眾人只見銀光壹閃，那蛇已鉆入了竹筒。金冠血蛇跟著也要鉆入，但竹筒甚小，只容得壹蛇，金冠血蛇無法再進，只急得胡胡而叫。張無忌用竹棒將另壹根竹筒撥到金冠血蛇身前，那蛇便也鉆了進去。張無忌忙取過木塞，塞住了兩根竹筒口子。
　　自那對金銀血蛇從洞中出來，眾人壹直戰戰兢兢、提心吊膽，直到張無忌用木塞塞住竹筒，各人才不約而同地籲了口長氣。張無忌道：“請拿幾桶熱水進來，將地下冼刷幹凈，不可留下靈脂蘭的毒性。”六名女弟子忙奔到廚下燒水，先刮去靈脂蘭的藥糊，再清洗地面，不多時便將地下洗得片塵不染。
　　張無忌吩咐緊閉門窗，又命眾人取來雄黃、明礬、大黃、甘草等幾味藥材，搗爛成末，拌以生石灰粉，捏成壹根手指大的藥條，塞入銀冠血蛇的竹筒中，那蛇登時胡胡地叫了起來。另壹筒中的金蛇也呼叫相應。張無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，那蛇從竹筒中出來，繞著銀蛇所處的竹筒遊走數匝，狀甚焦急，突然間急躥上床，從五姑的棉被中鉆了進去。
　　何太沖大驚，“啊”的壹聲叫了出來。張無忌搖搖手，輕輕揭開棉被，只見那金冠血蛇正張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。張無忌臉露喜色，低聲道：“夫人身中這金銀血蛇之毒，現下便是要這對蛇兒吸出她體內毒質。”過了半炷香時分，只見那蛇身子腫脹，粗了幾有壹倍，頭上金色肉冠更燦然生光。張無忌拔下銀蛇所居竹筒的木塞，金蛇即從床上躍下，遊近竹筒，口中吐出毒血餵那銀蛇。
　　張無忌道：“好了，每日這般吸毒兩次，我再開壹張消腫補虛的方子，十天之內，便可痊愈。”何太沖大喜，將張無忌讓到書房，說道：“小兄弟神乎其技，這中間的緣故，還要請教。”張無忌道：“據書上所載，這金冠銀冠的壹對血蛇，在天下毒物中名列第四十七，並不算是十分厲害的毒物，但有壹個特點，性喜食毒。什麽砒霜、鶴頂紅、孔雀膽、鴆酒等等，無不喜愛。夫人窗外的花圃之中種了靈脂蘭，這靈脂蘭的毒性可著實厲害，竟將這對金銀血蛇給引了來。”何太沖點頭道：“原來如此。”
　　張無忌道：“金銀血蛇必定雌雄共居，適才我用雄黃等藥焙炙那銀冠雌蛇，金冠雄蛇為了救它伴侶，便到夫人腳趾上吸取毒血相餵。此後我再用藥物整治雄蛇，那雌蛇也必定去吸取毒血，如此反復施為，便可將夫人體內毒質去盡。”說到這裏，想起壹事：“這對血蛇最初卻何以去咬夫人腳趾，其中必定另有緣故。”壹時想不明白，也就不提。
　　當日何太沖在後堂設了筵席，款待張無忌與楊不悔。張無忌心想楊不悔是紀曉芙的私生女兒，說起來於峨嵋派的聲名有累，因此當何太沖問起她來歷時，含糊其辭，不加明言。
　　過了數日，五姑腫脹漸消，服了張無忌所開湯藥，面目也漸轉俊俏，精神恢復，已能略進飲食。張無忌便出言告辭，何太沖苦苦挽留，只恐愛妾病況又有反復。到第十天上，五姑已然腫脹全消。
　　
　　五姑備了壹席精致酒筵，親向張無忌道謝，請了詹春作陪。五姑容色雖仍憔悴，但俏麗壹如往昔，何太沖自十分歡喜。詹春乘著師父高興，求他將蘇習之收入門下。何太沖呵呵笑道：“春兒，妳這釜底抽薪之計著實不錯啊，我收了這姓蘇的小子，將來自會把昆侖兩儀劍劍法傳他，那麽他從前偷看壹次，又有何妨？”詹春笑道：“師父，若不是這姓蘇的偷看妳老人家使劍，弟子不會去拿他，便不會碰到張世兄。固然師父和五姑洪福齊天，張世兄醫道高明，可是這姓蘇的小子，說來也有壹份小小功勞啊！”
　　五姑向何太沖道：“妳收了這許多弟子，到頭來誰也幫不了妳的忙，只詹姑娘才立了大功。詹姑娘既看中那小子，想必是好的，妳就多收壹個吧，說不定將來倒是最得力的弟子呢。”何太沖對愛妾之言向來唯命是聽，便道：“好吧，我收便收他，可是有個條款。”五姑道：“什麽啊？”何太沖正色道：“他投入我門下之後，須得安心學藝，可不許對春兒癡心妄想，意圖娶她為妻，這個我卻是萬萬不準的。”
　　詹春滿臉通紅，把頭低了下去。五姑卻吃吃的笑了起來，說道：“啊喲，妳做師父的要以身作則才好，自己三妻四妾，難道禁止徒兒們婚配麽？”何太沖那句話原是跟詹春說笑，哈哈壹笑，便道：“喝酒，喝酒！”
　　只見壹名小環托著木盤，盤中放著壹把酒壺，走到席前，替各人斟酒。那酒稠稠的微帶黏性，顏色金黃，甜香撲鼻。何太沖道：“張兄弟，這是本山的名產，乃是取雪山頂上的琥珀蜜梨釀成，叫琥珀蜜梨酒，為外地所無，不可不多飲幾杯。”心下尋思：“卻如何騙得他說出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來？此事須當緩圖，千萬不可急躁。”
　　張無忌本不善飲酒，但聞到這琥珀蜜梨酒香沁心脾，便端起杯來，正要放到唇邊，突然懷裏竹筒中那對金銀血蛇同時胡胡胡地低鳴起來。張無忌心中壹動，叫道：“此酒飲不得！”眾人壹怔，都放下酒杯。張無忌從懷中取出竹筒，放出金冠血蛇，那蛇兒遊到酒杯之旁，探頭將壹杯酒喝得涓滴不剩。張無忌將它關回竹筒，放了銀冠雌蛇出來，也喝了壹杯。這對血蛇互相依戀，單放雄蛇或雌蛇，決不遠去，同時十分馴善，但若雙蛇同時放出，不但難以捕捉回歸竹筒，說不定還會暴起傷人。
　　五姑笑道：“小兄弟，妳這對蛇兒會喝酒，當真有趣得緊。”張無忌道：“請命人捉只狗子或貓兒過來。”那小環應道：“是！”便要轉身退出。張無忌道：“這位姊姊等在這裏別去，讓別人去捉貓狗。”過了片刻，壹名仆人牽了壹頭黃狗進來。張無忌端起何太沖面前的壹杯酒，灌在黃狗口裏。那黃狗悲吠幾聲，隨即七孔流血而斃。
　　五姑嚇得渾身發抖，道：“酒裏有毒……誰……誰要害死我們啊，張兄弟，妳又怎知道？”張無忌道：“金銀血蛇喜食毒物，它們嗅到酒中毒藥氣息，便高興得叫了起來。”
　　何太沖臉色鐵青，壹把抓住那小環手腕，低聲問道：“這毒酒是誰叫妳送來的？”那小環驚得魂不附體，顫聲道：“我……我不知道是毒……有毒……我從大廚房拿來……”何太沖道：“妳從大廚房到這裏，遇到過誰了？”那小環道：“在走廊裏見到杏芳，她拉住我跟我說話，揭開酒壺聞了聞酒香。”何太沖、五姑、詹春三人對望了壹眼，都臉有懼色。原來那杏芳是何太沖原配夫人的貼身使婢。
　　張無忌道：“何先生，此事我壹直躊躇不說，卻在暗中察看。妳想，這對金銀血蛇當初何以去咬五夫人的足趾，以至於蛇毒傳入她體內？顯而易見，是五夫人先已中了慢性毒藥，血中有毒，才引到金銀血蛇。從前向五夫人下毒的，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之人。”何太沖尚未說話，突然門簾掀起，人影晃動，張無忌只覺胸口雙乳底下壹陣劇痛，已讓人點中了穴道。壹個尖銳的聲音說道：“壹點兒也不錯，是我下的毒！”
　　只見進來那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半老女子，頭發花白，雙目含威，眉心間聚有煞氣。那女子對何太沖道：“是我在酒中下了涎蜈蚣的劇毒，妳待怎樣？”五姑臉現懼色，站起身來，恭恭敬敬地叫道：“太太！”
　　這高大女子正是何太沖的原配夫人班淑嫻，本是他的師姊。
　　何太沖見妻子沖進房來，默然不語，只哼了壹聲。班淑嫻道：“我問妳啊，是我下的毒，妳待怎樣？”何太沖道：“妳不喜歡這少年，那也罷了。但妳行事這等不分青紅皂白，倘若我毒酒下肚，那可如何是好？”
　　班淑嫻怒道：“這裏的人全不是好東西，壹股腦兒整死了，也好耳目清涼。”拿起裝著毒酒的酒壺搖了搖，壺中有聲，還剩有大半壺，便滿滿斟了壹杯毒酒，放在何太沖面前，說道：“我本想將妳們五個壹起毒死，既讓這小鬼察覺，那就饒了四個人的命。這杯毒酒，任誰喝都是壹樣，老鬼，妳來分派吧。”說著刷的壹聲，拔劍在手。
　　班淑嫻是昆侖派中的傑出人物，年紀比何太沖大了兩歲，入門較他早，武功修為亦比他稍高。何太沖年輕時英俊瀟灑，深得這位師姊歡心。他們師父白鹿子因和明教中壹個高手爭鬥而死，不及留下遺言。眾弟子爭奪掌門之位，各不相下。班淑嫻極力扶助何太沖，兩人合力，勢力大增，其余師兄弟各懷私心，便沒法與之相抗，結果由何太沖接任掌門。他懷恩感德，便娶了這位師姊為妻。少年時還不怎樣，兩人年紀壹大，班淑嫻顯得比何太沖老了十多歲壹般。何太沖借口沒子嗣，便娶起妾侍來。
　　由於她數十年來的積威，再加上何太沖自知不是，心中有愧，對這位身為師姊的嚴妻十分敬畏。但怕雖然怕，侍妾還是娶了壹個又壹個，只是每多娶壹房妾侍，對妻子便又多怕三分。這時見妻子將壹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，壓根兒就沒違抗的念頭，心想：“我自己當然不喝，五姑和春兒也不能喝，張無忌是我們救命恩人，只這女娃娃無親無故。”便站起身來，將那杯酒遞給楊不悔，說道：“孩子，妳喝了這杯酒。”
　　楊不悔大驚，適才眼見壹條肥肥大大的黃狗喝了壹杯毒酒便即錄命，哪裏敢接酒杯，哭叫：“我不喝，我不喝！”何太沖抓住她胸口衣衫，便要強灌。張無忌冷冷地道：“我來喝好了。”何太沖心中過意不去，並不接口。
　　班淑嫻因心懷妒意，是以下毒想害死何太沖最寵愛的五姑，眼見得手，卻給張無忌從萬裏之外趕來救了，對這少年原就極為憎惡，冷冷地道：“妳這少年古裏古怪，說不定有解毒之藥。倘若由妳代喝，壹杯不夠，須得將毒酒喝幹凈了。”
　　張無忌眼望何太沖，盼他從旁說幾句好話，哪知他低了頭壹言不發。詹春和五姑也不敢說話，生怕壹開口，班淑嫻的怒氣轉到自己頭上，這大半壺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。張無忌心中冰涼：“這幾人的性命是我所救，我此刻遇到危難，他們竟袖手旁觀，連求情的話也不說半句。”便道：“詹姑娘，我死之後，請妳將這個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爹爹那裏，這事能辦到麽？”詹春眼望師父。何太沖點了點頭。詹春便道：“好吧，我會送她去。”心中卻想：“昆侖山橫亙千裏，我怎知坐忘峰在哪裏？”
　　張無忌聽她隨口敷衍，全無絲毫誠意，心知這些人皆是涼薄之輩，多說也屬枉然，冷笑道：“昆侖派自居武林中名門大派，原來如此。何先生，取酒給我喝吧！”
　　何太沖壹聽，心下大怒，又想須得盡快將他毒死，妻子的怒氣便可早些平息，免得她另生毒計，害死五姑，火燒眉毛，且顧眼下，謝遜的下落也不暇理會了，提起大半壺毒酒，都灌進了張無忌口中。楊不悔抱著張無忌身子，放聲大哭。
　　班淑嫻冷笑道：“妳醫術再精，我也叫妳救不得自己。”伸手又在張無忌肩背腰脅多處穴道補上幾指，倒轉劍柄，在何太沖、詹春、五姑、楊不悔四人身上各點了兩處大穴，說道：“兩個時辰之後，再來放妳們。”她點穴之時，何太沖和詹春等動也不動，不敢閃避。班淑嫻向在旁侍候的婢仆說道：“都出去！”她最後出房，反手帶上房門，連聲冷笑而去。
　　毒酒入腹，片刻間張無忌便覺肚中疼痛，見班淑嫻出房關門，心道：“妳既走了，我壹時未必便會死。”強忍疼痛，暗自運氣，以謝遜所授之法，先解開身上受點諸穴，隨即在自己頭上拔下幾根頭發，到咽喉中壹陣撩撥，喉頭發癢，哇的壹聲，將飲下的毒酒嘔出了十之八九。何太沖、詹春等見他穴道被點後居然仍能動彈，都是大為驚訝。
　　何太沖便欲出手攔阻，苦於自己給妻子點了穴道，空有壹身高強武功，只有幹著急的份兒。張無忌覺腹中仍感疼痛，但搜肚嘔腸，再也吐不出來了，心想先當脫此危境，再設法除毒，於是伸手去解楊不悔的穴道。但班淑嫻的昆侖派點穴手法另有壹功，張無忌壹試之下，難以解開，此時事勢緊迫，不暇另試別般解穴手法，當即將她抱起，推窗向外張望，不見有人，便將楊不悔放在窗外。
　　何太沖若以真氣沖穴，大半個時辰後也能解開，但見張無忌便要逃走，待會兒妻子查問起來，又有風波，何況讓這武當派的小子赤手空拳的從昆侖派三聖堂中逃出，將自己忘恩負義的事跡在江湖上傳揚開來，壹代宗師的顏面何存？無論如何非將他截下殺死不可，深深吸壹口氣，便要縱聲呼叫，向妻子示警。
　　張無忌已料到此著，從懷裏摸出壹顆黑色藥丸，塞在五姑口中，說道：“這是壹顆砒鳩丸，十二個時辰之後，五夫人斷腸裂心而死。我將解藥放在離此三十裏外的大樹之上，做有標誌，三個時辰之後，何先生可派人去取，服後劇毒可解。倘若我出去時失手遭擒被殺，那麽反正是個死，多壹個人相陪也好。”
　　這壹著大出何太沖意料之外，微壹沈吟，低聲道：“小兄弟，我這三聖堂雖非龍潭虎穴，但憑妳兩個孩子，卻也闖不出去。”張無忌知他此言不虛，冷冷地道：“但五夫人所服的這顆砒鳩丸的毒性，眼前除我之外，卻也無人能解。”何太沖道：“好，妳解我的穴道，我親自送妳出去。”何太沖被點的是風池和京門兩穴，張無忌在他天柱、環跳、大椎、商曲諸穴上推拿片刻，竟毫不見效。
　　這壹來，兩人均自暗服。張無忌心道：“昆侖派的點穴功夫確實坊害，胡先生傳了我七種解開被點穴道的手法，在他身上竟全不管用。”何太沖卻想：“這小子竟會這許多推拿解穴的法門，手法怪異，當真了不起。師姊明明點了他身上七八處穴道，卻如何半分也奈何他不得？武當派近年來名動江湖，張三豐這老道的本事果然人所難及。那日在武當山上，幸虧沒跟武當派動手，否則定要惹得灰頭土臉。他小小孩童已如此了得，老的大的自更加厲害十倍。”他卻不知張無忌自通穴道的功夫學自謝遜，而解穴的本事學自胡青牛。武當派自有他威震武林的真才實學，張無忌這兩項本領卻跟武當派無關。
　　何太沖見他解穴無效，心念壹動，道：“妳拿茶壺過來，給我喝幾口茶。”張無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時喝茶，但想他顧忌愛妾的性命，不敢對自己施什麽手腳，便提起茶壺，餵他飲茶。何太沖滿滿吸了壹口，卻不吞下，對準了自己肘彎裏的清冷淵用力壹噴。壹條水箭筆直沖出，嗤嗤有聲，登時將他手上穴道解了。
　　張無忌來到昆侖山三聖坳後，壹直見何太沖為了五姑的疾病煩惱擔憂，畏妻寵妾，懦弱猥瑣，便似個尋常沒誌氣的男子，此時初見他顯現功力，不由得大吃壹驚：“這位昆侖派掌門武功如此深厚，我先前可將他瞧得小了。看來他並不在俞二師伯、金花婆婆、滅絕師太諸人之下。我先前但見他膽小卑鄙，沒想到他身為昆侖派掌門，果有人所難及之處。這道水箭若噴在我臉上胸口，立時便須送命。”
　　何太沖將右臂轉了幾轉，解開了自己腿上穴道，說道：“妳先將解藥給她服了，我送妳平安出谷。”張無忌搖了搖頭。何太沖急道：“我是昆侖掌門，難道會對妳這孩子失信？倘若毒性發作，那便如何是好？”張無忌道：“毒性不會便發。”何太沖嘆了口氣，道：“好吧，咱們悄悄出去。”兩人跳出窗去，何太沖伸指在楊不悔的背心上輕輕壹拂，登時解了她穴道，手法輕靈無比。張無忌好生佩服，眼光中流露出欽仰神色。何太沖懂得他心意，微微壹笑，壹手攜著壹人，繞到三聖堂的後花園，從側門走出。
　　那三聖堂前後共有九迸，出了後花園側門，經過壹條曲曲折折的花徑，又穿入許多廳堂之中。但見屋宇連綿，門戶復疊，若不是何太沖帶領，張無忌非迷路不可，就算沒昆侖派弟子攔阻，也未必便能闖出。
　　壹離三聖堂，何太沖右手將楊不悔抱在臂彎，左手拉著張無忌，展開輕功，向西北方疾行。張無忌給他帶著，身子輕飄飄的，壹躍便是丈余，但覺風聲呼呼在耳畔掠過，宛似淩空飛行，這壹來，對何太沖和昆侖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幾分。自知腹內毒質未凈，伸左手從懷裏摸出兩粒解毒丸藥，咽入肚中，這才寬心。
　　正行之間，忽聽壹個女子聲音叫道：“何太沖……何太沖……給我站住了……”這聲音順風傳來，似甚遙遠，又似便在身旁，正是班淑嫻的口音。
　　何太沖微壹遲疑，當即立定腳步，嘆了口氣，說道：“小兄弟，妳們兩個快走吧，內人追趕而來，我不能再帶妳們走了。”張無忌心想：“這人待我還不算太壞。”便道：“何先生，妳回去便是。我給五夫人服食的並非毒藥，更不是什麽砒鳩丸，只是壹枚潤喉止咳的桑貝丸。前幾日不悔妹妹咳嗽，我制了給她服用，還多了幾丸在身邊，不免嚇了妳壹跳。”何太沖又驚又怒，又是寬心，喝道：“當真不是毒藥？”張無忌道：“五夫人自我手中救活，我怎能又下毒害她。”
　　只聽班淑嫻呼叫不絕：“何太沖……何太沖……妳逃得了麽？”聲音又近了些。
　　何太沖所以帶張無忌和楊不悔逃走，全是為了怕愛妾毒發不治，這時確知五姑所服並非毒藥，原來上了這小子的大當，不禁怒不可遏，啪啪啪啪四個耳光，只打得張無忌雙類腫起，滿口都是鮮血。
　　張無忌心下大悔：“我好糊塗，怎能告知他真相？這壹下我和不悔妹妹都沒命了。”見他第五掌又打過來，忙使壹招武當長拳中的“倒騎龍”，往他手掌迎擊過去。這壹招若由俞蓮舟等人使出來，原本威力無窮，但張無忌只學到壹點兒皮毛，如何能以之抵擋昆侖派掌門的招式？何太沖側身略避，啪的壹掌，打中張無忌右眼，只打得他眼睛立時腫起。張無忌早知自己本領跟他差得太遠，索性垂手立定，不再抗拒。
　　何太沖卻並不因他不動而罷手，仍左壹掌右壹掌打個不停。他掌上並未運用內力，否則壹掌便能將他震死了，但饒是如此，每壹掌都打得張無忌頭昏眼花，疼痛不堪。’
　　他正打得起勁，班淑嫻已率領兩名弟子追到，冷冷地站在壹旁。班淑嫻見張無忌並不抵禦，未免無趣，說道：“妳打那女娃子試試。”何太沖奉命唯謹，啪的壹聲，打了楊不悔壹個耳括子。楊不悔吃痛，哇哇大哭。張無忌怒道：“妳打我便了，何必又欺侮小女孩兒？”何太沖不理，伸掌又給楊不悔壹下。張無忌縱起身來，壹頭撞在他懷中。
　　班淑嫻冷笑道：“人家小小孩童，尚有情義，哪似妳這等無情無義的薄幸之徒？”
　　何太沖聽了妻子譏刺之言，滿臉通紅，抓住張無忌後頸，往外丟出，喝道：“小雜種，見妳的爹娘去吧！”這壹下使上了真力，將他頭顱對準了山邊的壹塊大石摔去。
　　張無忌身不由主地疾飛而出，頃刻間頭蓋便要撞上大石，腦漿迸裂。
　　
　　驀地裏旁邊壹股力道飛來，將張無忌壹引，把他身子提起直立，帶在壹旁。張無忌驚魂未定，站在地下，瞇著壹對腫得老高的眼睛向旁瞧去。只見離身五尺之處，站著壹位身穿白色粗布長袍的中年書生。
　　班淑嫻和何太沖相顧駭然，這書生何時到達、從何處而來，事先絕無知覺，即使他早就躲在大石之後，以自己夫婦的能力，又怎會不即發覺？何太沖適才提起張無忌擲向大石，這壹擲之力少說也有三四百斤，但那書生長袖輕卷，便即消解，將張無忌帶在壹旁，顯然武功奇高。但見他五十歲上下年紀，相貌俊雅，只雙眉略向下垂，嘴邊露出幾條深深皺紋，不免略帶衰老淒苦之相。他不言不動，神色漠然，似乎心馳遠處，正在想什麽事情。
　　何太沖咳嗽壹聲，問道：“閣下是誰？為何橫加插手，前來幹預昆侖派之事？”那書生淡淡地道：“兩位便是鐵琴先生和何夫人吧？在下楊逍。”
　　他“楊逍”兩字壹出口，何太沖、班淑嫻、張無忌三人不約而同“啊”的壹聲呼叫。只是張無忌的叫聲中充滿了驚喜之情，何氏夫婦卻驚怒交集。
　　只聽得刷刷兩聲，兩名昆侖女弟子長劍出鞘，倒轉劍柄，遞給師父師母。何太沖橫劍當腹，擺壹招“雪擁藍橋”；班淑嫻劍尖斜指向地，使壹招“木葉蕭蕭”。這兩招都是昆侖派劍法中的精奧，看來輕描淡寫，隨隨便便，但其中均伏下七八招淩厲之極的後著。同時兩人都已將內力運上了右臂，只須手腕壹抖，劍光暴長，立時便可傷到敵人身上七八處要害。兩人此時勁敵當前，已於劍招中使上了畢生所學。
　　楊逍卻似渾然不覺，但聽張無忌那壹聲叫喊中充滿了喜悅，微覺奇怪，向他臉上壹瞥。這時張無忌滿臉鮮血，鼻腫目青，早給何太沖打得不成樣子，但滿心歡喜之情，還是在他難看之極的臉上流露出來。張無忌叫道：“妳，妳便是明教的光明左使者、楊逍楊伯伯麽？”楊逍點了點頭，道：“妳這孩子怎知道我姓名？”
　　張無忌指著楊不悔，道：“她便是妳女兒啊。”拉過楊不悔來，道：“不悔妹妹，快叫爸爸，快叫爸爸！咱們終於找到他了。”楊不悔睜眼骨溜溜地望著楊逍，九成不信，於他是不是爸爸，卻也並不關心，只問：“我媽呢？媽媽怎麽還不從天上飛下來？”
　　楊逍心頭大震，抓住張無忌肩頭，說道：“孩子，妳說清楚些。她……她是誰的女兒？她媽媽是誰？”他這麽用力壹抓，張無忌的肩骨格格直響，痛到心底。張無忌不肯示弱，不願呼痛，但終究還是“啊”的壹聲叫了出來，說道：“她是妳的女兒，她媽媽便是峨嵋派女俠紀曉芙。”
　　楊逍本來臉色蒼白，這時更加沒半點血色，顫聲道：“她……她有了女兒？她……她在哪裏？”忙俯身抱起楊不悔，只見她給何太沖打了兩掌後面頰高高腫起，但眉目之間宛然有幾分紀曉芙的俏麗。正想再問，突然看到她頸中的黑色絲絳，輕輕壹拉，只見絲絳盡頭結著壹塊鐵牌，牌上金絲鏤出火焰之形，正是他送給紀曉芙的明教“鐵焰令”，這壹下再無懷疑，緊緊摟住了楊不悔，連問：“妳媽媽呢？妳媽媽呢？”
　　楊不悔道：“媽媽到天上去了，我在尋她。妳看見她麽？”楊逍見她年紀太小，說不清楚，眼望張無忌，意示詢問。張無忌嘆了口氣，說道：“楊伯伯，我說出來妳別難過。紀姑姑給她師父打死了，她臨死之時……”
　　楊逍大聲喝道：“妳騙人，妳騙人！”只聽得嗜的壹聲，張無忌左上臂的骨頭已給他捏斷。咕咚、咕咚，楊逍和張無忌同時摔倒。楊逍右手仍緊緊抱著女兒。
　　何太沖和班淑嫻對望壹眼，兩人雙劍齊出，分別指住了楊逍咽喉和眉心。
　　楊逍是明教大高手，威名素著。班淑嫻和何太沖兩人的師父白鹿子死在明教中人手裏，真兇是誰雖不確知，但昆侖派眾同門壹向都猜想就是楊逍。何氏夫婦跟他驀地相逢，心中早已如十五只吊桶打水，七上八落，哪知他竟突然暈倒，當真天賜良機，立時便出手制住了他要害。班淑嫻道：“斬斷他雙臂再說。”何太沖道：“是！”
　　這時楊逍兀自未醒。張無忌斷臂處劇痛，只疼得滿頭大汗，心中卻始終清醒，聽了他二人的話，心知情勢危急，忙伸足尖在楊逍頭頂的百會穴上輕輕壹點。
　　百會穴腦府相關，這麽壹震，楊逍立時醒轉，壹睜開眼，但覺寒氣森森，壹把長劍的劍尖抵住了自己眉心，跟著青光閃動，又有壹把長劍往自己左臂上斬落，待要出招擋架，為勢已然不及，何況班淑嫻的長劍制住了他眉心要害，根本便動彈不得，當下壹股真氣運向左臂。何太沖的長劍斬上他左臂，突覺劍尖滑溜，斜向左側，劍刃竟不受力，宛如斬上了什麽又滑又韌之物，但白袍的衣袖上鮮血湧出，還是斬傷了他。
　　便在此時，楊逍的身子猛然間貼地向後滑出丈余，好似有人用繩縛住他頭頸，以極大力氣向後拉扯壹般。班淑嫻的劍尖本來抵住他眉心，他身子向後急滑，劍尖便從眉心經過鼻子、嘴巴、胸膛，劃了壹條長長的血痕，深入數分。這壹招實是極險，倘若班淑嫻的劍尖再深得半寸，楊逍已然慘遭開膛剖腹之禍。他身子滑出，立時便直挺挺地站直。這兩下動作本來絕不可能，但見他膝不曲、腰不彎，陡然滑出，陡然站直，便如全身裝上了機括彈簧，而身子之僵硬怪詭，又和僵屍無異。
　　楊逍身剛站起，雙腳踏出，喀喀兩響，何氏夫婦雙劍斷折。他兩腳出腳雖有先後，但迅如電閃，便似同時踏出壹般。以何太沖和班淑嫻劍法上的造詣，楊逍武功再強，也決不能壹招之間便踏斷二人兵刃，只是他招數怪異，於重傷之際突然脫身反擊，何氏夫婦驚駭之下，竟不及收劍。
　　楊逍跟著雙足踢出，兩柄劍上折下來的劍頭激飛而起，分向兩人射去。何氏夫婦各以半截長劍擋格，但覺虎口劇震，半身發熱，雖將劍頭格開，卻已吃驚不小，急忙抽身後退，壹站西北，壹站東南，雖手中均只剩下半截斷劍，但陽劍指天，陰劍向地，兩人雙劍合璧，使的是昆侖派“兩儀劍法”，心雖惶急，卻仍氣定神閑，端凝若山。
　　昆侖派“兩儀劍法”成名垂數百年，是天下著名劍法之壹，何氏夫婦同門學藝，從小練到老，精熟無比。楊逍曾和昆侖派數度大戰，深知這劍法的厲害之處，雖然不懼，但知要擊敗二人，非在數百招之後不可，此刻心中只想著紀曉芙的生死，哪有心情爭鬥？何況臂上和臉上的傷勢均屬不輕，如流血不止，也著實兇險，冷冷地道：“昆侖派越來越下流了，今日暫且罷手，日後再找賢伉儷算賬。”右手仍抱著楊不悔，伸左手拉起張無忌，也不見他提足擡腿，突然間倒退丈余，壹轉身，已在數丈之外。
　　何氏夫婦相顧駭然，好不容易這大魔頭自行離去，哪裏敢追？
　　
　　楊逍帶著二小，壹口氣奔出數裏，忽然停步，問張無忌道：“紀曉芙姑娘到底怎樣了？”他奔得正急，哪知說停便停，身子便如釘在地下壹般，更不移動半分。
　　張無忌收勢不及，向前猛沖，若非楊逍將他拉住，已俯跌摔倒，聽他這般問，喘了幾口氣，說道：“紀姑姑已經死了。妳信也好，不信也好，用不著捏斷我手臂。”
　　楊逍臉上閃過壹絲歉色，隨即又問：“她……她怎麽會死的？”聲音已微帶嗚咽。
　　張無忌喝下了班淑嫻的毒酒，雖已嘔去了大半，在路上又服了解毒丸藥，但毒質未曾去盡，這時腹中又疼痛起來。他取出金冠血蛇，讓它咬住自己左手食指吸毒，壹面將如何識得紀曉芙、如何為她治病、如何見她遭滅絕師太擊斃的情由壹壹說了，待得說完，金冠血蛇也已吸盡了他體內毒質。
　　楊逍又細問了壹遍紀曉芙臨死的言語，垂淚道：“滅絕惡尼是逼她來害我，只要她肯答允，便為峨嵋派立下大功，便可繼承掌門人之位。唉，曉芙啊曉芙，妳寧死也不肯答允。其實，妳只須假裝答允，咱們不是便可相會、妳便不會喪生在滅絕惡尼手下了麽？”
　　張無忌道：“紀姑姑為人正直，她不肯暗下毒手害妳，也就不肯虛言欺騙師父。”楊逍淒然苦笑，道：“妳倒是曉芙的知己……豈知她師父卻能痛下毒手，取她性命。”
　　張無忌道：“我答應紀姑姑，將不悔妹妹送到妳手……”
　　楊逍身子壹抖，顫聲道：“不悔妹妹？”轉頭問楊不悔道：“孩子，乖寶貝，妳姓什麽？叫什麽名字？”楊不悔道：“我姓楊，名叫不悔。”
　　楊逍仰天長嘯，只震得四下裏木葉簌簌亂落，良久方絕，不禁淚如雨下，說道：“妳果然姓楊。不悔，不悔。好！曉芙，我雖強逼於妳，妳卻並沒懊悔。”
　　張無忌聽紀曉芙說過二人之間的壹段孽緣，這時見楊逍英俊瀟灑，年紀雖然稍大，仍不失為壹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，比之稚氣猶存的殷梨亭六叔，只怕當真更易令女子傾倒。紀曉芙被逼失身，終至對他傾心相戀，須也怪她不得。以他此時年紀，這些情由雖不能全然明白，卻也隱隱約約地體會到了。
　　張無忌左臂斷折，疼痛難熬，壹時找不到接骨和止痛的草藥，只得先行接上斷骨，采了些消腫的草藥敷上，折了兩根樹枝，用樹皮將樹枝綁在臂上。楊逍見他小小年紀，單手接骨治傷，手法十分熟練，微覺驚訝。
　　張無忌綁紮完畢，說道：“楊伯伯，我沒負紀姑姑所托，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。咱們就此別過。”楊逍道：“妳萬裏迢迢將我女兒送來，我豈能無所報答？妳要什麽，盡管開口便是，我楊逍做不到的事、拿不到的東西，天下只怕不多。”
　　張無忌哈哈壹笑，說道：“楊伯伯，妳忒也把紀姑姑瞧得低了，枉自叫她為妳送了性命。”楊逍臉色大變，喝道：“妳說什麽？”
　　張無忌道：“紀姑姑沒將我瞧低，才托我送她女兒來給妳。倘若我有所求而來，我這人還值得托付麽？”他心中在想：“壹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難，我多少次以身相代？倘若我是貪利無義的不肖之徒，今口妳父女焉得團圓？”只是他不喜自伐功勞，壹句也沒提途中的諸般困厄，說了那幾句話，躬身壹揖，轉身便走。
　　楊逍道：“且慢！妳幫了我這個大忙，楊逍自來有仇必復，有恩必報。妳隨我回去，壹年之內，我傳妳幾門天下罕有敵手的功夫。”
　　張無忌親眼見到他踏斷何氏夫婦手中長劍，武功之高，江湖上實是少有其匹，便只學到他壹招半式，也必大有好處，但想起太師父曾諄諄告誡，決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來往，何況他武功再高，怎及得上太師父？更何況自己已不過再有半年壽命，就算學得舉世無敵的武功，又有何用？說道：“多謝楊伯伯垂青，但晚輩是武當弟子，不敢另學別派高招。”楊逍“哦”的壹聲，道：“原來妳是武當派弟子！那殷梨亭……殷六俠……”
　　張無忌道：“殷六俠是我師叔，自先父逝世，殷六叔待我和親叔叔沒有分別。我受紀姑姑的囑托，送不悔妹妹到昆侖山來，對殷六叔可不免……不免心中有愧了。”
　　楊逍和他的目光壹接，心中更是慚愧，右手輕擺，說道：“楊某深感大德，愧無以報。既是如此，後會有期！”身形晃動，已在數丈之外。
　　楊不悔大叫：“無忌哥哥，無忌哥哥！”但楊逍展開輕功，頃刻間已奔得甚遠，那“無忌哥哥”的呼聲漸漸遠去，終於叫聲和人影俱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