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章 禍起蕭墻破金湯
倚天屠龍記 by 金庸
2018-9-5 19:48
張無忌讓那人帶著又壹次高高躍起,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:“說不得,怎麽到這時候才來?”負著張無忌的那人道:“路上遇到了壹點小事。韋壹笑到了麽?”遠處那人道:“沒見啊!真奇怪,連他也會遲到。說不得,妳見到他沒有?”壹面問,壹面走近。
張無忌暗自奇怪:“原來這人就叫‘說不得’,怎麽壹個人會取這樣壹個怪名?”又想:“原來他和韋壹笑約好了在此相會,不知蛛兒是否無恙?他是韋壹笑的好朋友,不知要怎樣對付我?”
只聽說不得道:“鐵冠道兄,咱們找找韋兄去,我怕他出了亂子。”鐵冠道人道:“青翼蝠王機警聰明,武功卓絕,會有什麽亂子?”說不得道:“我總覺得有些不對。”
忽聽得壹個聲音從底下山谷中傳了上來,叫著:“說不得臭和尚,鐵冠老雜毛,快來幫個忙,糟糕之極了,糟糕之極了!”
說不得和鐵冠道人齊聲驚道:“是周顛,他什麽事情糟糕?”說不得又道:“他好像受了傷,怎地說話中氣這等衰弱?”不等鐵冠道人答話,背了張無忌便往下躍去。鐵冠道人跟在後面,忽道:“啊!周顛負著什麽人?是韋壹笑!”
說不得叫道:“周顛休慌,我們來助妳了。”周顛叫道:“慌妳媽的屁,我慌什麽?吸血蝙蝠老命要歸天!”說不得驚道:“韋兄怎麽啦,受了什麽傷?”說著加快腳步。
張無忌身在袋中,更如騰雲駕霧壹般,忍不住低聲道:“前輩,妳暫且放下我,下去救人要緊。”說不得突然提起袋子,在空中轉了三個圈子,張無忌大吃壹驚,倘若他壹脫手,將布袋擲了出去,後果不堪設想。
只聽說不得沈著嗓子道:“小子,我跟妳說,我是‘布袋和尚說不得’,後面那人是鐵冠道人張中,下面說話的是周顛。我們三個,再加上冷面先生冷謙,彭瑩玉彭和尚,是明教的五散人。妳知道明教麽?”張無忌道:“知道。原來大師也是明教中人。”
說不得道:“我和冷謙不大愛殺人,鐵冠道人、周顛、彭和尚他們,卻是素來殺人不眨眼的。他們倘若知道妳藏在我這乾坤壹氣袋中,隨隨便便地給妳壹下子,妳就變成了壹團肉泥。”張無忌道:“我又沒得罪貴教,為什麽……”說不得道:“鐵冠道人他們殺人,還要問得罪不得罪麽?從此之後,妳在我袋中若想活命,就不得再說壹個字,知道麽?”張無忌點了點頭。說不得道:“妳怎不回答?”張無忌道:“妳不許我說出壹個學來,我就點點頭。”說不得微微壹笑,道:“妳知道就好……啊,韋兄怎麽了?”
最後壹句話,卻是跟周顛說的,只聽周顛啞著嗓子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糟之透頂,糕之極矣。”說不得道:“嗯,韋兄心口還有壹絲曖氣,周顛,是妳救他來的?”周顛道:“廢話,難道是他救我來的?”鐵冠道人道:“周顛,妳受了什麽傷?”
周顛道:“我見吸血蝙蝠僵在路旁,凍得氣都快沒有了,不合強盜發善心,運氣助他,哪知吸血蝙蝠身上的陰毒當真厲害,就是這麽壹回事。”
說不得道:“周顛,妳這壹次當真做了好事。”周顛道:“什麽好事壞事,吸血蝙蝠此人又陰毒又古怪,我平素瞧著最不順眼,不過這壹次他做的事很合周顛胃口,周顛便救他壹救。哪知道沒救到吸血蝙蝠,寒毒入體,反要賠上周顛壹條老命。”鐵冠道人驚道:“妳傷得這般厲害?”周顛道:“報應,報應。吸血蝙蝠和周顛生平不做好事,哪知壹做好事便橫禍臨頭。”說不得問道:“韋兄做了什麽好事?”
周顛道:“他激引內毒,陰寒發作,本來只須吸飲人血,便能抑制。他身旁明明有個活生生的女娃子,可是他寧願自已送命,也不吸她血。周顛壹見之下,說道:‘啊喲不對,吸血蝙蝠既倒行逆施,周顛也只好胡作非為壹下,要救他壹救。’”
張無忌聽得韋壹笑沒吸飲蛛兒的血,壹喜非同小可。說不得反手在布袋外壹拍,問道:“那女娃子是誰?”周顛道:“我也這般問吸血蝙蝠。他說這是白肩老兒的孫女。他說眼前明教有難,大夥兒須當齊心合力,因此萬萬不能吸她的血。”說不得和鐵冠道人壹齊鼓掌,說道:“正該如此。白鷹、青蝠兩王攜手,明教便聲勢大振了。”
說不得將韋壹笑身子接了過來,驚道:“他全身冰冷,那怎麽辦?”周顛道:“是啊,我說妳們快活得太早了些,吸血蝙蝠這條老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,壹只死蝙蝠和白眉鷹王攜手,於明教有什麽好處?”鐵冠道人道:“妳們在這兒等壹會兒,我下山去找個活人來,讓韋兄飽飲壹頓人血。”說罷縱身便欲下山。
周顛叫道:“且慢!鐵冠雜毛,這兒如此荒涼,等妳找到了人,韋壹笑早就變成了韋不笑。死屍倘若會笑,那就可怕得很了。說不得,妳布袋中那個小子,拿出來給韋兄喝了吧。”張無忌壹驚:“原來他們早瞧出我藏身布袋之中。”
說不得道:“不成!這個人於本教有恩,韋兄倘若喝了他,五行旗非跟韋兄拼老命不可。”於是將張無忌如何挺身甘受滅絕師太三掌重擊、救活銳金旗下數十人的事簡略說了,又道:“這麽壹來,五行旗還不死心塌地地服了這小子麽?”
鐵冠道人問道:“妳把他裝在布袋中,奇貨可居,想收服五行旗麽?”
說不得道:“說不得,說不得!總而言之,本教四分五裂,眼前大難臨頭,天鷹教遠來相助,偏又跟五行旗算起舊賬來,打了個落花流水。咱們總得攜手壹致,才免覆滅。袋中這人有利於本教諸路人馬攜手,決然無疑。”
他說到這裏,伸右手貼在韋壹笑後心靈臺穴上,運氣助他抵禦寒毒。周顛嘆道:“說不得,妳為朋友賣命,那是沒得說的,可是妳小心自己老命。”鐵冠道人道:“我也來相助壹臂之力。”伸右掌和說不得的左掌相接。兩股內力同時沖入韋壹笑體內。
過了壹頓飯時分,韋壹笑低低呻吟壹聲,醒了過來,但牙關仍不住相擊,顯然冷得厲害,顫聲道:“周顛、鐵冠道兄,多謝妳兩位相救。”他對說不得卻不言謝,他兩人是過命的交情,口頭的道謝反顯多余。鐵冠道人功力深湛,但遭韋壹笑體內的陰毒逼了過來,奮力相抗,壹時說不出話來。說不得也是如此。
忽聽得東面山峰上飄下錚錚錚的幾下琴聲,中間夾著壹聲清嘯。周顛道:“冷面先生和彭和尚尋過來啦。”提高聲音叫道:“冷面先生、彭和尚,有人受了傷,妳們快滾過來吧!”那邊琴聲錚的壹響,示意已經聽到。
彭和尚卻問:“誰……受……了……傷……啦……”聲音遠遠傳來,山谷鳴響。跟著又問:“到底是誰受了傷?說不得沒事吧?鐵冠兄呢?周顛,妳怎麽說話中氣不足?”他問壹句,人便躍近數丈,待得問完,已到了近處,驚道:“啊喲,是韋壹笑受了傷。”周顛道:“妳慌慌張張,老是先天下之急而急。冷面兄,妳來想個法子。”最後那句話,卻是向冷面先生冷謙說的。
冷謙“嗯”了壹聲,並不答話,他知彭和尚定要細問端詳,自己大可省些精神。果然彭和尚壹連串問話連珠價迸將出來,周顛說話偏又顛三倒四,待得說完經過,說不得和鐵冠道人也已運氣完畢。彭和尚與冷謙運起內力,分別為韋壹笑、周顛驅除寒毒。
待得韋周二人元氣略復,彭和尚道:“我從東北方來,得悉少林派掌門人空聞親率師弟空智、空性,以及弟子百余人,正趕來光明頂,參與圍攻我教。”
冷謙道:“正東,武當五俠!”他說話極是簡潔,便殺了他頭也不肯多說半句廢話,他說這六個字,意思是說:“正東方有武當五俠來攻。”至於武當五俠是誰,反正大家都知是宋遠橋、俞蓮舟、張松溪、殷梨亭和莫聲谷,那也不必多費唇舌。
彭和尚道:“六派分進合擊,漸漸合圍。五行旗接了數仗,情勢挺不利,眼前之計,咱們只有先上光明頂去。”周顛怒道:“放妳媽的狗臭屁!楊逍那小子不來求咱們,五散人便挨上門去嗎?”彭和尚道:“周顛,若六派攻破光明頂,滅了聖火,咱們還能做人嗎?楊逍得罪五散人當然不對,但咱們助守光明頂,卻非為了楊逍,而是為了明教。”說不得也道:“彭和尚的話不錯。楊逍雖然無禮,但護教事大,私怨事小。”
周顛罵道:“放屁,放屁!兩個禿驢壹齊放屁,驢屁臭不可當。鐵冠道人,楊逍當年打碎妳左肩,妳還記得麽?”鐵冠道人沈吟半晌,才道:“護教禦敵,乃是大事。楊逍的賬,待退了外敵再算。到那時咱們五散人聯手,不怕這小子不低頭。”
周顛“哼”了壹聲,道:“冷謙,妳怎麽說?”冷謙道:“同去!”周顛道:“妳也向楊遣屈服?當時咱們立過重誓,說明教之事,咱們五散人決計從此袖手不理。難道從前說過的話都是放屁麽?”冷謙道:“都是放屁!”……
周顛大怒,霍地站起,道:“妳們都放屁,我可說的是人話。”鐵冠道人道:“事不宜遲,快上光明頂吧!”彭和尚勸周顛道:“顛兄,當年大家為了爭立教主之事,翻臉成仇,楊逍固然心胸狹窄,但細想起來,咱們五散人也有不是之處……”周顛怒道:“胡說八道,咱們五散人誰也不想當教主,又有什麽錯了?”
說不得道:“本教過去的是是非非,便再爭他壹年半載,也沒法分辯明白。周顛,我問妳,妳是明尊聖火座下的弟子不是?”周顛道:“那還有什麽不是的?”說不得道:“今日本教大難當頭,咱們若袖手不顧,死後見不得明尊和陽教主。妳要是怕了六大派,那就休去。咱們在光明頂上戰死殉教,妳來收我們的骸骨吧!”
周顛跳起身來,壹掌便向說不得臉上打去,罵道:“放屁!”只聽得啪的壹聲響,說不得已重重挨了壹掌。他慢慢張口,吐出幾枚給打落的牙齒,接在手裏,壹言不發,但見他半邊面頰由白變紅,再由紅變淤,腫起老高。
彭和尚等人大吃壹驚,周顛更加呆了。要知說不得的武功比周顛只高不低,周顛隨手壹掌,他或招架,或閃避,無論如何打他不中,哪知他聽由挨打,竟在這壹掌之下受傷不輕。周顛好生過意不去,叫道:“說不得,妳打還我啊,不打還我,妳就不是人!”說不得淡淡壹笑,道:“我有氣力,留著去打敵人,打自己好兄弟幹嗎?”
周顛大怒,提起手掌,重重在自己臉上打了壹掌,波的壹聲,也吐出了幾枚牙齒。
彭和尚驚道:“周顛,妳搗什麽鬼?”周顛怒道:“我不該打了說不得,是我錯了!叫他打還,他又不打,我只好自己動手。”說不得道:“周顛,妳我情若兄弟,我們四人便要去戰死在光明頂上,此後再也不能在壹起了。生死永別,妳打我壹掌,算得什麽?”周顛心中激動,放聲大哭,說道:“我也去光明頂。楊逍的舊賬,暫且不跟他算了。”彭和尚大喜,說道:“這才是好兄弟呢。”
張無忌身在袋中,五人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,心想:“這五人武功極高,那是不必說了,難得的是大家義氣深重。明教之中高人當真不少,難道個個都是邪魔外道麽?”正自思量,忽覺身子移動,想是說不得又負了自己,直上光明頂去。他得悉蛛兒無恙,心中已無掛慮,所關懷者,只是武林六大門派圍攻明教,不知如何了局;又想上到光明頂後,當可遇到幼時小友楊不悔,她長大之後,不知是否還認得自己?,※※※
壹行人又行了壹日壹夜,每過壹會兒,說不得便解開袋上壹道縫,讓張無忌透透氣,又將袋口緊緊縛上。到了次日午後,張無忌忽覺布袋是在著地拖拉,初時不明其理,後來自己的腦袋稍稍壹擡,額頭便在壹塊巖石上重重壹碰,好不疼痛,這才明白,原來各人是在山腹隧道中行走。隧道中寒氣奇重,透氣也不大順暢,直行了大半個時辰,這才鉆出山腹,又向上升。但上升不久,又鉆入了隧道。前後壹共過了五個隧道,才聽周顛叫道:“楊逍,吸血蝙蝠和五散人找妳來啦!”
過了半晌,聽得前面壹人說道:“真想不到蝠王和五散人大駕光臨,楊逍沒能遠迎,還望恕罪。”周顛道:“妳假惺惺做甚?妳肚中定在暗罵,五散人說話有如放屁,說過永遠不上光明頂,永遠不理明教之事,今日卻又自己送上門來。”
楊逍道:“六大派四面圍攻,小弟孤掌難鳴,正自憂愁。今得蝠王和五散人瞧在明尊面上,仗義相助,實是本教之福。”周顛道:“妳知道就好啦。”當下楊逍請五散人入內,童兒送上茶水酒飯。
突然之間,那童兒“啊”的壹聲慘呼。張無忌身在袋內,也覺毛骨驚然,不知發生了什麽事。過了好壹會兒,卻聽韋壹笑說道:“楊左使,傷了妳壹個童兒,韋壹笑以後當圖報答。”他說話時精神飽滿,和先前的氣息奄奄大不相同。張無忌心中壹凜:“他吸了這童兒的熱血,自己的寒毒便抑制住了。”聽楊逍淡淡地道:“咱們之間,還說什麽報答不報答?蝠王上得光明頂來,便是瞧得起我。”
這七人個個是明教中頂兒尖兒的高手,雖眼下大敵當前,但七人壹旦相聚,都是精神壹振。食用酒飯後,便即商議禦敵之計。說不得將布袋放在腳邊,張無忌又饑又渴,卻記著說不得的吩咐,不敢稍有動彈做聲。
七人商議了壹會兒。彭和尚道:“光明右使和紫衫龍王不知去向,金毛獅王存亡難蔔,這三位是不必說了。眼前最不幸之事,是五行旗和天鷹教的梁子越結越深,前幾日大鬥壹場,雙方死傷均重。倘若他們也能到光明頂上,攜手抗敵,別說六大派圍攻,便十二派、十八派,明教也能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。”
說不得在布袋上輕輕踢了壹腳,說道:“袋中這個小子,和天鷹教頗有淵源,最近又於五行旗有恩,將來或能著落在這小子身上,調處雙方嫌隙。”
韋壹笑冷冷地道:“教主位子壹日不定,本教紛爭壹日不解,憑他有天大本事,這嫌隙總難調處。楊左使,在下要問妳壹句,退敵之後,妳擁何人為主?”楊逍淡淡地道:“聖火令由誰所持,我便擁誰為教主。這是本教祖規,我自然遵奉。”韋壹笑道:“聖火令失落已近百年,難道聖火令不出,明教便壹日無主?六大門派膽敢圍攻光明頂,沒將本教瞧在眼裏,還不是因為知道本教乏人統屬、內部四分五裂之故。”
說不得道:“韋兄這話是不錯的。我布袋和尚既非殷派,亦非韋派,是誰做教主都好,總之要有個教主。就算沒教主,有個副教主也好啊,號令不齊,如何抵禦外侮?”鐵冠道人道:“說不得之言,正獲我心。”
楊逍變色道:“各位上光明頂來,是助我禦敵呢,還是來跟我為難?”
周顛哈哈大笑,道:“楊逍,妳不願推選教主,這用心難道我周顛不知道麽?明教沒教主,便以妳光明左使為尊。哼哼,可是啊,妳職位雖然最高,旁人不聽妳號令,又有何用?妳調得動五行旗麽?四大護教法王肯奉妳號令麽?我們五散人更是閑雲野鶴,沒當妳光明左使者是什麽東西!”
楊逍霍的站起,冷冷地道:“今日外敵相犯,楊逍無暇和各位作此口舌之爭,各位倘若對明教存亡甘願袖手旁觀,便請下光明頂去吧!楊逍只要不死,日後再圖壹壹奉訪。”彭和尚勸道:“楊左使,妳也不必動怒。六大派圍攻明教,凡本教弟子,人人護教有責,又不是妳壹人之事。”
楊逍冷笑道:“只怕本教卻有人盼望楊逍給六大派宰了,好拔去了這口眼中之釘。”周顛道:“妳說的是誰?”楊逍道:“各人心中明白,何用多言?”周顛怒道:“妳是說我嗎?”楊逍眼望他處,不予理睬。
彭和尚見周顛眼中放出異光,似乎便欲起身和楊逍動手,忙勸道:“古人道得好:兄弟鬩於墻,外禦其侮。咱們且商量禦敵之計。”楊逍道:“瑩玉大師識得大體,此言甚是。”周顛大聲道:“好啊,彭賊禿識得大體,周顛便只識小體。”他激發了牛性,什麽也不顧了,喝道:“今日偏要議定這教主之位,周顛主張韋壹笑出任明教教主。吸血蝙蝠武功高強,機謀多端,本教之中誰也及不上他。”其實周顛平時和韋壹笑也沒什麽交情,相互間惡感還多於好感,但他存心氣惱楊逍,便推了韋壹笑出來。
楊逍哈哈壹笑,道:“我瞧還是請周顛當教主的好。明教眼下已是四分五裂的局面,再請周大教主來顛而倒之、倒而顛之壹番,那才叫好看呢!”周顛大怒,喝道:“放妳媽的狗臭屁!”呼的壹掌,便向楊逍頭頂拍落。
適才周顛壹掌打落說不得多枚牙齒,乃因說不得不避不架之故,但楊逍豈是易與之輩?他於十余年前,便因立教主之事,與五散人起了重大爭執,當時五散人立誓永世不上光明頂,今日卻又破誓重來,他心下已暗自起疑,待見周顛突然出手,只道五散人約齊韋壹笑前來圖謀自己,驚怒之下,右掌揮出,往周顛手掌上迎去。
韋壹笑素知楊逍之能,周顛傷後元氣未復,萬萬抵敵不住,立即手掌拍出,搶在頭裏,接了楊逍這壹掌。兩人手掌相交,竟無聲無息。
原來楊逍雖和周顛有隙,但念在同教之誼,究不願壹掌便傷他性命,因此這壹掌未使全力,但韋壹笑武功深湛,壹招“寒冰綿掌”拍到,楊逍右臂劇震,登覺壹股陰寒之氣從肌膚中直透進來,忙運內力抵禦。兩人功力相若,登時相持不下。
周顛叫道:“姓楊的,再吃我壹掌!”剛才壹掌沒打到,這時第二掌又擊向他胸口。說不得叫道:“周顛,不可胡鬧。”彭瑩玉也叫:“楊左使、韋蝠王,兩位快快罷手,不可傷了和氣!”伸手欲去擋開周顛那壹掌,楊逍身形稍側,左掌已和周顛右掌黏住。
說不得叫道:“周顛,妳以二攻壹,算什麽好漢?”伸手往周顛肩頭抓落,想要將他拉開,手掌未落,突見周顛身子微微發顫,似乎已受內傷。說不得吃了壹驚,他素知光明左使功力通神,是本教絕頂高手,只怕壹掌之下已將周顛傷了,見周顛右掌仍和楊逍左掌黏住,不肯撤掌,叫道:“周顛,自己兄弟,拼什麽老命?”往他肩頭壹扳,同時說道:“楊左使,掌下留情!”生怕楊逍不撤掌力,順勢追擊。
不料壹拉之下,周顛身子壹晃,沒能拉開,同時壹股透骨冰冷的寒氣從手掌心中直傳至胸口,說不得更是吃驚,暗想:“這是韋兄的獨門奇功寒冰綿掌啊,怎地楊逍也練成了?”急運內力與寒氣相抗。但寒氣越來越厲害,片刻之間,說不得牙關相擊,堪堪抵禦不住。
鐵冠道人和彭瑩玉雙雙搶上,壹護周顛,壹護說不得。四人之力聚合,寒氣已不足為患,然只覺楊逍掌心傳過來的力道壹陣輕壹陣重,時急時緩,瞬息萬變,四人不敢撤掌,生怕便在撤掌收力的壹剎那間,楊逍突然發力,那麽四人不死也得重傷。彭瑩玉叫道:“楊左使,咱們大敵當前,豈可……豈可……豈可……”牙齒相擊,再也說不下去了,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凍結成冰,原來他壹開口說話,真氣暫歇,便即抵擋不住自掌中傳來的寒氣。
如此支持了壹盞茶時分,冷面先生冷謙在旁冷眼旁觀,見韋壹笑和四散人都神色緊張,楊逍卻悠然壹若,心下好生懷疑:“楊逍武功雖高,但比韋壹笑也不過稍高半籌,未必能勝得他多少,再加上說不得等四個人,楊逍萬萬抵敵不住,何以他以壹敵五,反而似操勝算,其中必有古怪!”低頭沈思,壹時難明其理。
只聽周顛叫道:“冷面鬼……打……打他背心……打……”冷謙未曾想明白其中原因,不肯便此出手,眼下五散人只自己壹人閑著,解危脫困,全仗自己,倘若也和楊逍壹起硬拼,多壹人之力雖好得多,卻也未必定能制勝。然見周顛和彭瑩玉臉色發青,如再支持下去,陰毒入了內臟,便是無窮之禍,當下伸手入懷,取出五枚爛銀小筆,托在手中,說道:“五筆,打妳曲池、巨骨、陽豁、五裏、中都。”這五處穴道都在手足之上,並非致命要穴,他又先行說了出來,意思是通知楊逍,並非和妳為敵,乃是要妳撤掌罷鬥。
楊逍微微壹笑,並不理會。冷謙叫道:“得罪了!”左手壹揚,右手壹揮,五點銀光直向楊逍射去。楊逍待五枚銀筆飛近,突然左臂橫劃,拉得周顛等四人擋在他身前,但聽周顛和彭瑩玉齊聲悶哼,五枚小筆分別打在他二人身上,周顛中了兩枚,彭瑩玉中了三枚。好在冷謙意不在傷人,出手甚輕,所中又不在穴道,雖傷肉見血,卻無大礙。
彭瑩玉低聲道:“是乾坤大瑯移!”冷謙聽到“乾坤大挪移”五字,登時省悟。“乾坤大挪移”是明教歷代相傳壹門最厲害的武功,其根本道理也並不如何奧妙,只不過先求激發自身潛力,然後牽引挪移敵勁,說起來也只“四兩撥千斤”而已,但真要做到,那可難了,其中變化神奇,匪夷所思。自前任教主陽頂天逝世,明教中再也無人會這門功夫,是以六人壹時都沒想到。其實楊逍並不出多少力氣,只是將韋壹笑的掌力引著攻向四散人,反過來又將四散人的掌力引去攻擊韋壹笑,他居中悠閑而立,不過將雙方內力牽引傳遞,隔山觀虎鬥而已。
冷謙道:“恭喜!無惡意,請罷鬥。”他說話簡潔,“恭喜”兩字,是慶賀楊逍練成了明教失傳已久的“乾坤大挪移”神功;“無惡意”是說我們六人這次上山,對妳絕無惡意,原是誠心共抗外敵而來;“請罷鬥”是請雙方罷鬥,不可誤會。
楊逍知他平素決不肯多說壹個字廢話,正因為不肯多說壹個字,自是從來不說假話。他既說“無惡意”,那是真的沒有惡意了,而且他適才出手擲射的五枚銀筆,顯為解圍,不在傷人,有實事足為明證,於是哈哈壹笑,說道:“韋兄,四散人,我說壹、二、三,大家同時撤去掌力,免有誤傷!”見韋壹笑和周顛等都點了點頭,便緩緩叫道:“壹、二、三!”
那“三”字剛出口,楊逍便即收起“乾坤大挪移”神功,突然間背心壹寒,壹股銳利的指力已戳中了他背上神道穴。楊逍大吃壹驚:“蝠王好不陰毒,竟乘勢偷襲。”待要回掌反擊,只見韋壹笑身子壹晃,跌倒在地,顯然也中了暗算。
楊逍壹生不知見過多少大陣仗,雖然這壹下變起倉猝,卻不慌張,向前沖出兩步,先脫卻身後敵人控制,回過身來,壹瞥之下,只見周顛、彭瑩玉、鐵冠道人、說不得四人各已倒地,冷謙正向壹個身穿灰色布袍之人拍出壹掌。那人回手擋格,冷謙“哼”了壹聲,聲音中微帶痛楚。
楊逍吸壹口氣,縱身上前,待欲相助冷謙,突覺壹股寒冰般的冷氣從神道穴疾向上行,霎時之間自身柱、陶道、大椎、風府,遊遍了全身督脈諸穴。楊逍心知不妙,敵人武功既高,心又陰毒,抓正了自己與韋壹笑、四散人壹齊收功撤力的瞬息時機,閃電般猛施突襲,只得疾運真氣相抗。這股寒氣和韋壹笑所發的“寒冰綿掌”掌力全然不同,只覺是細絲般壹縷冰線,但遊到何處穴道,何處便感酸麻,倘若正面對敵,楊逍有內力護體,決不致任這股淩厲指力透體侵入,此刻既受暗算,只好先行強忍,助冷謙擊倒敵人再說。
他拔步上前,右掌揚起,剛要揮出,突然全身劇烈冷戰,掌上勁力已無影無蹤。這時冷謙已和那人拆了二十余招,眼見不敵。楊逍大急,見冷謙右足踢出,給那人搶上壹步,壹指戳在臂上,冷謙身形晃動,向後便倒。楊逍驚怒交集,拼起全身殘余內力,右肘壹個肘錘向那灰袍人胸口撞去。灰袍人左指彈出,正中楊逍肘底小海穴,楊逍登時全身冰冷酸麻,再也不能移動半步。
那灰袍人冷冷地道:“光明左使名不虛傳,連中我兩下幻陰指,居然仍能站立。”楊逍森然道:“妳這彈指功夫是少林派手法,可是這幻陰指的內勁,哼哼,少林派中卻沒這門陰毒武功。妳是何人?”
灰袍人哈哈壹笑,說道:“貧僧圓真,座師法名上‘空’下‘見’。這次六大派圍剿魔教,妳們死在少林弟子手下,也不枉了。”
楊逍氣往上沖,忿然道:“六大門派和我明教為敵,真刀真槍,決壹死戰,那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。空見神僧仁俠之名播於天下,哪知座下竟有妳這等卑鄙無恥之徒……”說到這裏,再也支持不住,雙膝酸軟,坐倒在地。
圓真哈哈大笑,說道:“出奇制勝,兵不厭詐,自古已然。我圓真壹人,打倒明教七大高手,難道妳們輸得還不服氣麽?”
楊逍強忍怒火,搖頭嘆道:“妳怎麽能偷入光明頂來?這秘道妳如何得知?若蒙相示,楊逍死亦瞑目。”他想圓真此次偷襲成功,固然由於身負絕頂武功,但最主要原因,還在知道偷入光明頂的秘道,越過明教教眾的十余道哨線,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出手,才能將明教七大高手壹舉擊倒。明教經營總壇光明頂已數百年,憑借危崖天險,實有金城湯池之固,豈知禍起於內,猝不及防,竟爾壹敗塗地,心中忽地想起了《論語》中孔子的幾句話:“邦分崩離析,而不能守也,而謀動幹戈於邦內。吾恐季孫之憂,不在顓臾,而在蕭墻之內也。”
圓真笑道:“妳魔教光明頂七峰十三崖,自己當作天險,在我少林僧眼中,卻是康莊大道,何足道哉?妳們都中了我的幻陰指,三日之內,各赴西天,那也不在話下。貧僧這便上聖火峰去,埋下幾百斤火藥,再滅了魔教的魔火,什麽天鷹教啦、五行旗啦,壹見之下,急急忙忙地趕上來相救,轟的壹聲大響,地下埋著的火藥炸將起來,不可壹世的魔教從此煙飛火滅。有分教:少林僧獨指滅明教,光明頂七魔歸西天。”
楊逍等聽了這番話,均大感驚懼,看來此人說得出做得到,自己送命不打緊,只怕明教在中土傳了三十三世,今日不免要滅在這少林僧手下。
圓真越說越得意:“明教之中,高手如雲,妳們若非自相殘殺,四分五裂,何致有覆滅之禍?今日妳們七人若不是正在自拼掌力,貧僧便悄悄上得光明頂來,又焉能壹擊成功?這叫做天作孽,猶可活;自作孽,不可活!哈哈,想不到當年威風赫赫的明教,陽頂天壹死,便落得如此下場。”
楊逍、彭瑩玉、周顛等面臨身死教滅的大禍,聽了他這壹番話,回想過去三十年來的往事,均覺後悔無已,心想:“這毒和尚的話倒也不錯。”
周顛大聲道:“楊逍,我周顛實在該死!過去對妳不起。妳這人雖不大好,但當了教主,也勝於明教沒教主而鬧得全軍覆沒。”楊逍苦笑道:“我何德何能,能當教主?大家都錯了,咱們弄得壹團糟,九泉之下,誰也沒面目去見歷代明尊教主。”
圓真笑道:“各位此時後悔,已然遲了。當年陽頂天任大魔頭之時,氣焰何等不可壹世,只可惜他死得早了,沒能親眼見到明教的慘敗。”
周顛怒罵:“放屁!陽教主倘若在世,大夥兒聽他號令,妳這賊禿會偷襲得手麽?”圓真冷笑道:“陽頂天死也好,活也好,我總有法子令他身敗名裂……”
突然間啪的壹響,跟著“啊”的壹聲,圓真背上已中了韋壹笑的壹掌,便在同時,韋壹笑也給圓真反戳壹指,正中胸口的膻中穴。兩人搖搖晃晃地各退幾步。
原來韋壹笑遭圓真壹指點中後,雖受傷極重,他內力畢竟高人壹籌,並非登時全無反擊之力,只裝作暈去,等到圓真得意洋洋、絕不防。備之際,暴起襲擊。這壹掌他逼出了全身勁力,為了挽救明教浩劫,意圖與敵同歸於盡。圓真雖然厲害,但青翼蝠王是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壹,向與殷天正、謝遜等人齊名,這奮力壹擊,豈同小可?“寒冰綿掌”的掌力人體,圓真但覺胸口煩惡欲嘔,數番潛運內力欲圖穩住身子,總是天旋地轉,便欲摔倒,只得盤膝坐下,運氣與那“寒冰綿掌”的寒氣相抗。
韋壹笑連中兩下“幻陰指”,更立足不定,摔倒後便即動彈不得。
剎那之間,廳堂上寂靜無聲,八大高手壹齊身受重傷,誰也不能移動半步。八人各運內力,企盼早壹步能恢復行動,只要哪壹方能早得片刻,便可制死對方。各人都憂急萬狀,均知明教存亡、八人生死,實系於這壹線之間。倘若圓真能先壹步行動,他雖傷重,卻可提劍將七人壹壹刺死;要是明教七人中有任何壹個能先動彈,殺了圓真,明教便此得救。
本來七人這邊人多,大占便宜,但五散人功力較淺,中了壹下“幻陰指”後勁力全失,而內功深湛的楊逍和韋壹笑卻均連中兩指。“寒冰綿掌”和“幻陰指”的勁力原本難分高下,然韋壹笑拍出那壹掌時已受傷在先,圓真點他第壹指時卻未曾受傷,看來對耗下去,倒是圓真先能移動的局面居多。
楊逍等暗暗心焦,但這運氣行功,實在半分勉強不得,越是心煩氣躁,越易大出岔子,這些人個個是內家高手,這中間的道理如何不省得?冷謙等吐納數下,料知無法趕在圓真前頭,但盼光明頂上楊逍的下屬能有壹人走進廳來。只須有明教的壹名教眾入內,便不會絲毫武藝,只消提根木棍,輕輕壹棍便能將圓真打死。
可是等了良久,廳外更無半點聲息。這時候正值午夜,光明頂上的教眾或分守哨防,或各自安臥,不得楊逍召喚,誰敢擅入議事堂來?至於服侍楊逍的童兒,壹人給韋壹笑吸血而死,其余的個個嚇得魂飛魄散,早遠遠散開,別說楊逍沒扯鈴叫人,就算叫到,只怕壹時之間也未必有人敢大膽踏入廳堂,走到這吸血魔王身前。
張無忌藏身布袋之中,雖目不見物,但於各人說話、壹切經過,全都聽得清清楚楚。此刻但聽得壹片寂靜,也知寂靜之中隱藏著極大殺機。過了半晌,忽聽說不得道:“餵,布袋中的小朋友,妳非救我們壹救不可。”張無忌問道:“怎麽救啊?”
圓真丹田中壹口真氣正在漸漸通暢,猛地裏聽得布袋中發出人聲,壹驚非同小可,真氣立時逆運,全身劇烈顫抖。他自潛入議事堂後,壹心在對韋壹笑、楊逍等幾位高手,哪有余暇去察看地下壹只絕無異狀的布袋;突聞袋中有人說話,不禁倒抽了壹口涼氣,暗叫:“我命休矣!”
只聽說不得道:“這布袋的口子用‘千纏百結’縛住,除我自己之外,旁人萬萬沒法解開,但妳可站起身來。”張無忌道:“是!”從布袋中站起。
說不得道:“小兄弟,妳舍身相救銳金旗數十位兄弟的性命,義烈高風,人人欽佩。眼下我們數人的性命,也全靠妳相救,請妳走將過去,輕輕壹拳壹掌,便將這惡僧打死了吧。”張無忌心下沈吟,半晌不答。說不得道:“這惡僧乘人之危,忽施偷襲,這般卑鄙行徑,妳是親耳聽到的。妳如不打死他,明教上下數萬人眾,都要為他盡數殺害。妳去打死他,乃大仁大勇的俠義行為。”張無忌仍躊躇不答。
圓真道:“我此刻半點動彈不得,妳過來打死我,豈不為天下好漢恥笑?”周顛怒道:“臭賊禿,妳少林派自稱正大門派,卻偷偷摸摸地上來暗襲,天下好漢就不恥笑麽?”
張無忌向圓真走了壹步,便即停住,說道:“說不得大師,貴教和六大門派之間的是非曲直,小可實難分解。小可極願為各位援手,卻不願傷了這位少林派的大和尚。”
彭瑩玉道:“小兄弟妳有所不知,妳此時如不殺他,待這和尚功力壹復,他非連妳也害了不可。”圓真笑道:“我和這位小施主無怨無仇,怎能隨便傷人?何況這位小施主又非魔教中人,看來還是讓布袋和尚不懷好意地擒上山來。妳們魔教中人無惡不作,對他還有什麽好事做將出來。”
雙方氣喘籲籲,說話都極艱難,但均力下說辭,要打動張無忌之心。
張無忌甚感為難,耳聽得這圓真和尚出手偷襲,極不光明,但要上前出掌將他打死,卻非本心所願,何況這壹掌打下了,那便永遠站在明教壹面,和六大門派為敵。太師父、眾師伯叔、周芷若等人,全成了自己的敵人。又想:“明教素給武林中人公認為邪魔異端,如韋壹笑吸食人血、義父濫殺無辜,確有許多不該之處。太師父當年諄諄告誡,千萬不可和魔教中人結交,以免終身受禍,我父親便因和身屬魔教的母親成親,因而自刎武當山頭。何況這圓真是神僧空見的弟子,空見大師甘受壹十三拳七傷拳,只盼能感化我義父,結果卻身死拳下,這等大仁大義的慈悲心懷,武林中千古罕有。我怎能再傷他弟子?”
只聽說不得又在催促勸說,張無忌道:“說不得大師,請妳教我壹個法子,不用傷害這位大和尚,而他也傷妳們不得,小可定然照辦。”
說不得心想:“眼下局面,定須拼個妳死我活。哪裏還能雙方都可保全?不是圓真死,便是我們亡。”正自沈吟未答,彭瑩玉道:“小兄弟仁人心懷,至堪欽佩。便請妳伸出手指,在圓真胸口玉堂穴上輕輕壹點。這壹下對他決無損傷,不過令他幾個時辰內不能運使內力。我們派人送他下光明頂去,決不損他壹根毫毛。妳知道玉堂穴的所在嗎?”
張無忌深明醫理,知道在玉堂穴上輕點壹指,確能暫阻丹田中真氣上行,但並不損傷身體,便道:“知道。”卻聽圓真道:“小施主千萬別上了他們的當。妳點我穴道,固然不打緊,但他們內力壹復,立時便來殺我,妳又如何阻止得了?”
周顛罵道:“放妳媽的狗臭屁!我們說過不傷妳,自然不傷妳,明教五散人說過的話,幾時不算數了?”
張無忌心想楊逍和五散人似乎都不是出爾反爾之輩,只韋壹笑壹人可慮,便問:“韋前輩,妳說如何?”韋壹笑顫聲道:“眼下咱們但求自保,我也暫不傷他便是。下次見面,大家再拼……妳死我……我活。”他說到“妳死我活”這四字時,已上氣不接下氣。張無忌道:“這便是了,光明使者、青翼蝠王、五散人七位,個個是當世的英雄豪傑,豈能失信於人?圓真大師,晚輩可要得罪了。”說著走向圓真身前。
他身在袋中,每壹步只能邁前尺許,但十余步後,終於到了圓真面前。這樣壹只大布袋慢慢向前移動,本來十分滑稽古怪,但此刻各人生死系於壹線,誰也笑不出來。
張無忌聽著圓真的呼吸,待得離他二尺,便即停步,說道:“圓真大師,晚輩是為了周全雙方,妳別見怪。”說著緩緩提起手來。
圓真苦笑道:“此刻我全身動彈不得,只好任妳小輩胡作非為。”
自從“蝶谷醫仙”胡青牛壹死,張無忌辨認穴道之技已屬當世無匹,他與圓真之間雖隔著壹只布袋,但伸指出去便是點向玉堂穴,竟無厘毫之差。那玉堂穴是在人身胸口,位於紫宮穴下壹寸六分,膻中穴上壹寸六分,屬於任脈。這穴道並非致命大穴,但位當氣脈必經通道,壹加阻塞,全身真氣立受幹擾。
猛聽得楊逍、冷謙、說不得齊叫:“啊喲!快縮手!”
張無忌只覺右手食指壹震,壹股冷氣從指尖上直傳過來,有如閃電壹般,登時全身皆冷。只聽得周顛、鐵冠道人等壹齊破口大罵:“臭賊禿,膽敢如此使奸!”張無忌全身簌簌發抖,心裏已然明白,圓真雖腳步不能移動,但能勉力提起手指,悄悄放在他自己玉堂穴之前。張無忌苦在隔著布袋,瞧不見他竟會使出這壹招,壹指點去,兩根指尖相碰,圓真的“幻陰指”指力已隔著布袋傳到他體內。
這壹下圓真是將全身殘存的內力盡數逼出在手指之上,雙指壹觸之後,他全身癱瘓,臉色發青,便如僵屍。
廳堂上本來有八人受傷後不能移動,這壹來又多了個張無忌,成為九人難動。
周顛最為暴躁,雖然說話上氣不接下氣,還是硬要破口大罵少林賊禿奸詐無恥。楊逍等人卻想,這倒也怪圓真不得,敵人要點他穴道,他伸手自衛,原無什麽不當。
圓真壹時疲累欲死,心中卻自暗喜,心想這小子年紀不大,能有多少功力,中了幻陰指後,料他不到半日便即身死,自己散了的真氣當可在壹個時辰後慢慢凝聚,仍是任由自己為所欲為的局面。
廳堂之上又即寂靜無聲,過了半個時辰,四枝蠟燭逐壹熄滅,廳堂中漆黑壹片。
楊逍等聽著圓真的呼吸由斷斷續續而漸趨均勻,由粗重而逐步漫長,知他體內真氣正自凝聚,但自己略壹運功,那幻陰指寒冰般的冷氣便即侵入丹田,忍不住發抖。各人越來越失望,心中難受之極,反盼圓真早些回復功力,上來每人壹拳,痛痛快快地將自己打死了,勝於慘受這種無窮無盡的折磨。冷謙、周顛等人索性瞑目待死,倒也爽快。說不得和彭瑩玉卻甚放心不下,他兩人是出家的和尚,但偏偏最為熱誠,最關心世人疾苦,立誌要救民復國,謀求天下太平。這時局勢已難挽回,最後終將喪生在圓真手下,各人生平壯誌,不免盡付流水。
說不得淒然道:“彭和尚,咱們處心積慮只想趕走蒙古韃子,救民於水火,哪知到頭來還是壹場空。唉,想是天下千千萬萬的百姓劫難未盡,還有得苦頭吃呢。”
張無忌守住丹田壹股熱氣,和幻陰指的寒氣相抗,於說不得這幾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,不禁奇怪:“他說要趕走蒙古韃子?難道惡名遠播的魔教,還真能為天下百姓著想麽?”
只聽彭瑩玉道:“說不得,我早就說過,單憑咱們明教之力,蒙古韃子是趕不了的,總須聯絡普天下英雄豪傑,壹齊奮力,才能成事。妳師兄棒胡、我師弟周子旺,當年造反起事,這等轟轟烈烈的聲勢,到後來仍壹敗塗地,還不是為了沒外援麽?”
周顛大聲道:“死到臨頭,妳們兩個賊禿還在爭不清楚,壹個說要以明教為主,壹個說要聯絡正大門派。依我周顛看來,都是廢話,都是放屁!咱們明教自己四分五裂,六神無主,還主他媽個屁!彭和尚要聯絡正大門派,更是放屁之至,屁中之尤,六大門派正在圍剿咱們,咱們還跟他聯絡個屁!”
鐵冠道人插口道:“倘若陽教主在世,咱們將六大門派打得服服帖帖,何愁他們不聽本教號令。”周顛哈哈大笑,說道:“牛鼻子雜毛放的牛屁更加臭不可當,陽教主倘若在世,自然壹切都好辦,這個誰不知道?要妳多說……啊喲……啊喲……”他張口壹笑,氣息散渙,幻陰指寒氣直透到心肺之間,忍不住叫了出來。
冷謙道:“住嘴!”他這兩字壹出口,各人壹齊靜了。
張無忌心中思潮起伏:“看來明教這壹教派,這中間大有原委曲折,並非單是專做壞事而已。”便道:“說不得大師,貴教宗旨到底是什麽?可能見示否?”
說不得道:“哈,妳還沒死麽?小兄弟,妳莫名其妙地為明教送了性命,我們很過意不去。反正妳已沒幾個時辰好活,本教的秘密就是跟妳說了,也沒幹系。冷面先生,妳說是麽?”冷謙道:“說!”他本該說“妳對他說好了”,六個字卻以壹個“說”字來包括了。
說不得道:“小兄弟,我明教源於波斯國,唐時傳至中土。當時稱為襖教。唐皇在各處敕建大雲光明寺,為我明教的寺院。我教教義是行善去惡,眾生平等,若有金銀財物,須當救濟貧眾,我教眾不茹葷酒,崇拜明尊。明尊即是火神,也即是善神。只因歷朝貪官汙吏欺壓我教,教中兄弟不忿,往往起事,自北宋方臘方教主以來,已算不清有多少次了。”張無忌也聽到過方臘的名頭,知他是北宋宣和年間的“四大寇”之壹,和宋江、王慶、田虎等人齊名,便道:“原來方臘是貴教的教主?”
說不得道:“是啊。到了南宋建炎年間,有王宗石教主在信州起事,紹興年間有余五婆教主在衢州起事,理宗紹定年間有張三槍教主在江西、廣東壹帶起事。只因本教素來和朝廷官府作對,朝廷便說我們是‘魔教’,嚴加禁止…我們為了活命,行事不免隱秘詭怪,以避官府耳目。正大門派和本教積怨成仇,更加勢成水火。當然,本教教眾之中,也不免偶有不自檢點、為非作歹之徒,仗著武功了得,濫殺無辜者有之,奸淫擄掠者有之,於是本教聲譽便如江河之日下了……”
楊逍突然冷冷插口道:“說不得,妳是說我麽?”說不得道:“我的名字叫做‘說不得’,凡是說不得之事,我是不說的。各人做事,各人自己明白,這叫做啞子吃餛飩,肚裏有數。”楊逍哼了壹聲,不再目語。
張無忌猛地壹驚:“咦,怎地我身上不冷了?”他初中圓真的幻陰指時寒冷難當,但隔了這些時候,寒氣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。他自十歲那年身中“玄冥神掌”陰毒,直至十七歲上方才去凈,七年之間,日曰夜夜均在與體內寒毒相抗,運氣禦寒已和呼吸、眨眼壹般,不須意念,自然而生。何況他修練九陽神功雖未功行圓滿,最後的大關未過,但體內陽氣已充旺之極,過不多時,早已將陰毒驅除幹凈。
只聽說不得道:“自從我大宋亡在蒙古韃子手中,明教更成朝廷死敵,我教向以驅除胡虜為己任。只可惜近年來明教群龍無首,教中諸高手為了爭奪教主之位,鬧得自相殘殺。終於有的洗手歸隱,有的另立支派,自任教主。教規壹墮之後,與名門正派結的怨仇更深,才有眼前之事。圓真和尚,我說的可沒半句假話吧?”
圓真哼了壹聲,說道:“不假,不假!妳們死到臨頭,何必再說假話?”他壹面說,壹面緩緩站起,向前跨了壹步。
楊逍和五散人壹齊“啊”的壹聲驚呼。各人雖明知他終於會比自己先復行動,卻沒想到此人功力居然如此深厚,中了青翼蝠王韋壹笑的“寒冰綿掌”後,仍能如此迅速地提氣運功。只見他身形凝重,左足又向前跨了壹步,身子卻沒半點搖晃。
楊逍冷笑道:“空見神僧的高足,果然非同小可,可是妳還沒回答我先前的話啊。難道此中頗有曖昧,說不出口嗎?”
圓真哈哈壹笑,又邁了壹步,說道:“妳若不知曉其中底細,當真死不瞑目。妳問我怎能知道光明頂的秘道,何以能越過重重天險,神不知鬼不覺地上了山巔。好,我跟各位實說了,是貴教陽頂天教主夫婦兩人,親自帶我上來的。”
楊逍壹凜,暗道:“以他身份,決不致會說謊話,但此事又怎能夠?”
只聽周顛已罵了起來:“放妳娘十八代祖宗的累世狗臭屁!這秘道是光明頂的大秘密,是本教的莊嚴聖境。楊左使雖是光明使者,韋大哥是護教法王,也從來沒走過,自來只有教主壹人,才可行此秘道。陽教主怎會帶妳壹個外人行此秘道?”
圓真嘆了口氣,出神半晌,幽幽地道:“妳既非查根問底不可,我便將三十三年前的壹件隱事跟妳說了。反正妳們終究不能活著下山,泄漏此事。唉!周顛,妳說的不錯,這秘道是明教的莊嚴聖境,歷來只有教主壹人,方能進入,否則便是犯了教中決不可赦的嚴規。可是陽頂天的夫人是進去過的,陽頂天犯了教規,曾私帶夫人偷進秘道……(周顛插口罵道:“放屁!大放狗屁!”彭瑩玉喝道:“周顛,別吵!”)陽夫人又私自帶我走進秘道……(周顛插口大罵:“他媽的,呸,呸!胡說八道。”)……我不是明教中人,走進秘道也算不得犯了教規。唉,就算是明教教徒,就算犯下重罪,我又怕什麽了?”他說起這段往事之時,聲音竟甚為淒涼。
鐵冠道人問道:“陽夫人何以帶妳走進秘道?”
圓真道:“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,老衲今日已是七十余歲的老人……少年時的舊事……好,壹起跟妳們說了。各位可知老衲是誰?陽夫人是我師妹,老衲出家之前的俗家姓氏,姓成名昆,外號混元霹靂手的便是!”
這幾句話壹出口,楊逍等固然驚訝無比,布袋中的張無忌更險些驚呼出聲。
冰火島上那日晚間義父所說的故事登時清清楚楚地出現在腦海中:義父的師父成昆怎地殺了他父母妻子全家、他怎地濫殺武林人士圖逼成昆出面、怎地拳傷空見神僧而成昆卻不守諾言現身……張無忌猛地裏想起:“原來那時這惡賊成昆已拜空見神僧為師,空見神僧為了要化解這場冤孽,才甘心受我義父那壹十三記七傷拳。豈知成昆竟連他自己的師父也欺騙了,累得空見神僧飲恨而終。”
他又想:“義父所以時常狂性發作、濫殺無辜,各幫各派所以齊上武當,逼死我爹爹媽媽,推究這壹切事情的罪魁禍首,都是由於這成昆在從中作怪。”霎時之間,心中憤怒無比,只覺全身燥熱,有如火焚。說不得這乾坤壹氣袋密不通風,他在袋中耽了這許多時候,早已氣悶之極,仗著內功深湛,以綿綿龜息之法呼吸,需氣極少,這才支持了下來。此時猛地裏心神亂了,蘊蓄在丹田中的九陽真氣失卻主宰,茫然亂闖,登時便似身處洪爐,忍不住大聲呻吟。
周顛喝道:“小兄弟,大家命在頃刻,誰都苦楚難當,是好漢子便莫示弱出聲。”張無忌應道:“是!”當即以九陽真經中運功之法鎮懾心神,調勻內息。平時只須依法施為,立時便心如止水,神遊物外,這時卻越加緊運功,四肢百骸越加難受,似乎每處大穴之中,同時有幾百枚燒紅了的小針在不住刺入。
他修習九陽真經數年,雖得窺天下最上乘武學的秘奧,但未經明師指點,只自行暗中摸索,體內積蓄的九陽真氣越儲越多,卻不會導引運用以打破最後壹個大關。本來不加引發,倒也罷了,那圓真的幻陰指卻是武學中極陰毒的功夫,壹經加體,猶如在壹桶火藥上點燃了藥引。偏生他又身處乾坤壹氣袋中,激發了的九陽真氣無處宣泄,反過來又向他身上沖激。在這短短的壹段時刻中,他正經歷著修道練氣之士壹生最艱難、最兇險的關頭,生死成敗,懸於壹線。周顛等哪想到他竟會遲不遲,早不早,偏偏就在此時撞到水火求濟、龍虎交會的大關頭,只道他中了幻陰指後垂死的呻吟。
他竭力抵禦至陽熱氣的煎熬,圓真的話卻仍壹句句清清楚楚地傳入耳中:“我師妹和我兩家乃是世交,兩人從小便有婚姻之約,豈知陽頂天暗中也在私戀我師妹,待他當上了明教教主,威震天下,我師妹的父母固是勢利之輩,我師妹也心誌不堅,竟便嫁了他。可是她婚後並不見得快活,有時和我相會,不免要找壹個極隱秘的所在。陽頂天對我這師妹事事依從,絕無半點違拗,她要去看看秘道,陽頂天雖知違犯教規,很不願意,但經不起她軟求硬逼,終於帶了她進去。自此之後,這光明頂的秘道,明教數百年來最神聖莊嚴的聖地,便成為我和妳們教主夫人私相幽會之地,哈哈、哈哈……我在這秘道中來來去去走過數十次,今日重上光明頂,還費什麽力氣?”
周顛、楊逍等聽了他這番言語,人人啞口無言。周顛只罵了壹個“放”字,下面這“屁”字便接不下去。每人胸中怒氣充塞,如要炸裂,對於明教的侮辱,再沒比這件事更為重大的了;而今日明教覆滅,更由這秘道而起。眾人雖聽得眼中如欲噴出火來,卻都知圓真這些話當非虛假騙人。
圓真又道:“妳們氣惱什麽?我好好的姻緣給陽頂天活生生拆散了,明明是我愛妻,只因陽頂天當上了魔教大頭子,便將我愛妻霸占了去。我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。陽頂天和我師妹成婚之日,我曾去道賀,喝著喜酒之時,我心中立下重誓:‘成昆只叫有壹口氣在,定當殺了陽頂天,定當覆滅魔教。’我立下此誓已有四十余年,今日方見大功告成,哈哈,我成昆心願已了,死亦瞑目。”
楊逍冷冷地道:“多謝妳點破了我心中的壹個大疑團。陽教主突然暴斃,死因不明,原來是妳下的手。”圓真森然道:“當年陽頂天武功高出我甚多,別說當年,只怕現下我仍及不上他當年的功力……”周顛接口道:“因此妳只有暗中加害陽教主了,若非下毒,便是如這壹次般忽施偷襲。”
圓真嘆了口氣,搖頭道:“不是。我師妹怕我偷下毒手,不斷地向我告誡,倘若陽頂天給我害死,她決饒不過我。她說她和我暗中私會,已萬分對不起丈夫,我若再起毒心,那是天理不容。陽頂天,唉,陽頂天,他……他是自己死的。”楊逍、彭瑩玉等都“啊”了壹聲。
在圓真心中,實對陽頂天和明教充滿了怨毒,今日眼見便可得報大仇,心中說不出的舒暢,這番揚眉吐氣的原由,非向明教的最高層人士盡情吐露不可,要令楊逍、韋壹笑等個個死而無怨,自己則大暢胸懷。再者,自己與明教七大高手均身受陰毒,內息受阻,急於比賽誰先暢通經脈,恢復功力,生死勝負決於俄頃之間,陽夫人和自己在明教秘道中幽會的舊事,楊逍等壹聽之下,必引為奇恥大辱,忿激之際,勢將壹敗塗地,於是將陽頂天何以身死的情由,更加繪聲繪影,說得淋漓盡致。
他繼續說道:“假如陽頂天真是死在我掌底指下,我倒饒了妳們明教啦……”他聲音漸轉低沈,回憶著數十年前的往事,緩緩地道:“那天晚間,我又和我師妹在秘道中相會,突然之間,聽到左首傳過來壹陣極重濁的呼吸聲音。這是從來沒有的事,這秘道隱秘之極,外人決難找到人口,而明教中人,卻又誰也不敢擅入。我二人聽到這呼吸聲音,大吃壹驚,便即悄悄過去察看,只見陽頂天坐在壹間小室之中,手裏執著壹張羊皮,滿臉殷紅如血。他見到了我們,說道:‘妳們兩個,很好,很好,對得住我啊!’說了這幾句話,忽然間滿臉鐵青,但臉上這鐵青之色壹顯即隱,立即又變成血紅之色,忽青忽紅,在瞬息之間接連變換了三次。楊左使,妳知道這門功夫吧?”
楊逍道:“這是本教的‘乾坤大挪移’神功。”周顛道:“楊逍,妳也已練會了,是不是?”楊逍道:“‘練會’兩字,如何敢說?當年陽教主看得起我,曾傳過我壹些這神功的粗淺入門功夫。我練了十多年,也只練到第二層而已。再練下去,便即全身真氣如欲破腦而出,無論如何,總沒法克制。陽教主能於瞬息間變臉三次,那是練到第四層了。他曾說,本教歷代眾位教主之中,以第八代鐘教主武功最高,據說能將乾坤大挪移神功練到第五層,但便在練成的當天,走火入魔身亡。自此之後,從未有人練到過第四層。”
周顛道:“這麽難?”鐵冠道人道:“倘若不這麽難,哪能說得上是明教的護教神功?”這些明教中的武學高手,對這“乾坤大挪移”神功都聞之已久,向來神往,因此壹經提及,雖身處危境,仍忍不住要談上幾句。
彭瑩玉道:“楊左使,陽教主將這神功練到第四層,何以要變換臉色?”他這時詢問這些題外文章,卻另有深意,他知圓真只要再走上幾步,各人即便壹壹喪生在他手底,好容易引得他談論往事,該當盡量拖延時間,只要本教七高手中有壹人能回復行動,便可和他抵擋壹陣,縱然不敵,事機或有變化,總勝於眼前這般束手待斃。
楊逍豈不明白他的心意?便道:“乾坤大挪移神功的主旨,乃在顛倒壹剛壹柔、壹陰壹陽的乾坤二氣,臉上現出青色紅色,便是體內血液沈降、真氣變換之象。據說練至第六層時,全身都能忽紅忽青,但到第七層時,陰陽二氣轉換於不知不覺之間,外形上便全無表征了。”
彭瑩玉生怕圓真不耐煩,便問他道:“圓真大師,我們陽教主到底因何歸天?”
圓真冷笑道:“妳們中了我幻陰指後,我聽著妳們呼吸運氣之聲,便知兩個時辰之內萬難行動。想拖延時候,自行運氣解救,老實說那來不及的。各位都是武學高手,便受了再厲害的重傷,運了這麽久的內息,也該有些好轉了。卻怎麽全身越來越僵呢?”
楊逍、彭瑩玉等早已想到了這壹層,但只叫有壹口氣在,總不肯死心。
只聽圓真又道:“那時我見陽頂天臉色變幻,心下也不免驚慌。我師妹知他武功極高,壹出手便能致我們於死地,說道:‘頂天,這壹切都是我不好,妳放我成師哥下山,任何責罰,我都甘心領受。’陽頂天聽了她的話,搖了搖頭,緩緩說道:‘我娶到妳的人,卻娶不到妳的心。’只見他雙目瞪視,忽然眼中流下兩行鮮血,全身僵直,壹動也不動了。我師妹大驚,叫道:‘頂天,頂天!妳怎麽了?’”
圓真叫著這幾句話時,聲音雖然不響,但各人在靜夜之中聽來,再想到陽頂天雙目流血的可怖情狀,無不心頭大震。
圓真續道:“她叫了好幾聲,陽頂天仍毫不動彈。我師妹大著膽子上前去拉他的手,卻已僵硬,再探他鼻息,原來已經氣絕。我知她心下過意不去,安慰她道:‘看來他是在練壹門極難的武功,突然走火,真氣逆沖,以致無法挽救。’我師妹道:‘不錯,他是在練明教的不世奇功乾坤大挪移,正在緊要關頭,陡然發現我和妳私下相會。雖非我親手殺他,可是他卻因我而死。’
“我正想說些什麽話來開導勸解,她忽然指著我身後,喝道:‘什麽人?’我急忙回頭,卻不見人影。再回過頭來時,只見她胸口插了壹柄匕首,已自殺身死。
“嘿嘿,陽頂天說:‘我娶到妳的人,卻娶不到妳的心。’我得到了師妹的心,卻終於得不到她的人。她是我生平至敬至愛之人,若不是陽頂天從中搗亂,我們的美滿姻緣何至有如此悲慘下場?若不是陽頂天當上魔教教主,我師妹也決計不會嫁給這個大上她二十多歲之人。陽頂天是死了,我奈何他不得,但魔教還是在世上橫行。當時我指著陽頂天和我師妹兩人的屍身,發誓道:‘我成昆立誓要竭盡所能,覆滅明教。大功告成之日,當來兩位之前自刎相謝。’哈哈,楊逍、韋壹笑,妳們馬上便要死了,我成昆也已命不久長,只不過我是心願完成,欣然自刎,可勝於妳們萬倍了。這些年來,我沒壹刻不在籌思摧毀魔教。唉,我成昆壹生不幸,愛妻為人所奪,唯壹的愛徒,卻又恨我入骨……”
張無忌聽他提到謝遜,更凝神註意,心誌既已專壹,體內的九陽真氣便越加充沛,竟似四肢百骸無壹處不是脹得要爆裂開來,每壹根頭發都好似脹大了幾倍。
只聽圓真續道:“我下了光明頂後,回到中原,去探訪我多年不見的愛徒謝遜。哪知壹談之下,他竟已是魔教中的四大護教法王之壹。我雖在光明頂上逗留,但壹顆心全放在師妹身上,於妳們魔教的勾當全不留心,我師妹也從不跟我說教中之事。我徒兒謝遜在魔教中身居高位,竟要他自己提到,我才得知。他還竭力勸我也入魔教,說什麽戮力同心,驅除胡虜。我這壹氣自非同小可。但轉念又想:魔教源遠流長,根深蒂固,教中高手如雲,以我壹人之力,是決計毀它不了的。別說是我壹人,便是天下武林豪傑聯手,也未必毀它得了。唯壹的指望,只有從中挑撥,令它自相殘殺,自己毀了自己。”
楊逍等人聽了,不禁悚然心驚,這些年來各人均不知有大敵窺伺在旁,處心積慮地要毀滅明教,為了爭奪教主之位,教內大亂,圓真這番話真如當頭棒喝,發人猛省。
只聽他又道:“當下我不動聲色,只說茲事體大,須得從長計議。過了幾天,我忽然假裝醉酒,意欲逼奸我徒兒謝遜的妻子,乘機便殺了他父母妻兒全家。我知這麽壹來,他恨我入骨,必定找我報仇。倘若找不到,更會不顧壹切地胡作非為。哈哈,知徒莫若師,阿遜這孩兒什麽都好,文才武功都是了不起的,只可惜魯莽易忿,不會細細思考壹切前因後杲……”
張無忌聽到此處,憤怒不可抑制,暗想:“原來義父這壹切不幸遭遇,全是成昆在暗中安排。他不是酒後亂性,而是處心積慮的陰謀。”
只聽圓真得意洋洋地道:“謝遜濫殺江湖好漢,到處留下我姓名,想要逼我出來,哈哈,我哪會挺身而出?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,謝遜結下無數冤家,這些血仇最後終於會盡數算到明教賬上。他殺人之時偶爾遇到兇險,我便在暗中解救,他是我手中的殺人之刀,怎能讓他給人毀了?妳們魔教外敵是樹得夠多了,再加上眾高手爭做教主,內訌不休,正好壹壹墮在我計中。謝遜拳斃少林神僧空見,掌傷崆峒五老,王盤山上傷斃各家各派的無數好手,連他老朋友殷天正天鷹教的壇主也害了……好徒兒啊好徒兒,不枉我當年盡心竭力,傳了他壹身好武功!”
楊逍冷冷地道:“如此說來,連妳師父空見神僧,也是妳毒計害死的!”
圓真笑道:“我拜空見為師,難道是真心的麽?他受我磕了幾個頭,送上壹條老命,也不算吃虧啊,哈哈,哈哈!”
圓真大笑聲中,張無忌怒發欲狂,只覺耳中嗡的壹聲猛響,突然暈了過去,但片刻之間,又即醒轉。他壹生受了無數欺淩屈辱,都能淡然置之,但想義父如此鐵錚錚的壹條好漢子,竟在成昆的陰謀毒計之下弄得家破人亡、身敗名裂,盲了雙目,孤零零在荒島上等死,這等深仇大恨,豈能不報?他怒氣上沖,布滿周身的九陽真氣更加鼓蕩疾走,真氣呼出不能外泄,那乾坤壹氣袋漸漸膨脹起來。楊逍等均在凝神傾聽圓真的說話,誰也沒留神這布袋已起了變化。
只聽圓真問道:“楊逍、韋壹笑、彭和尚、周顛,妳們再沒什麽話說了麽?”楊逍嘆道:“事已如此,還有什麽說的?圓真大師,妳能饒我女兒壹命麽?她母親是峨嵋派的紀曉芙,出身名門正派,尚未入我明教。”
圓真道:“養虎貽患,斬草除根!”說著走前壹步,伸出手掌,緩緩往楊逍頭頂拍落。張無忌在布袋中聽得事態緊急,顧不得全身有如火焚,聽聲辨位,縱身前躍,擋在圓真面前,左掌反撩,隔著布袋架開了他手掌。
圓真這時剛勉強能恢復行動,畢竟元氣未復,給張無忌這麽擋架,身子晃動,退了壹步,喝道:“好小子!妳……妳……”定了定神,上前揮掌向布袋上拍去。這壹掌拍不到張無忌身子,卻給鼓起的布袋反彈,竟退了兩步,他大吃壹驚,不明所以。
這時張無忌口幹舌燥,頭腦暈眩,體內的九陽真氣已脹到即將爆裂,若乾坤壹氣袋先行炸破,他便能脫困,否則駕禦不了體內猛烈無比的真氣,勢必肌膚寸裂,焚為焦炭。
圓真見布袋古怪,踏上兩步,又發掌擊去,布袋再度反彈,他又退了壹步,但布袋卻也給他掌力推倒,像個大皮球般在地下打了幾個滾。張無忌人在袋中,接連不斷地亂翻筋鬥,胸中氣悶,竭力鼓腹,欲將體內真氣呼出。可是那布袋中這時也已脹足了氣,再要呼出壹口氣已越來越難。圓真跟著發出三拳、踢出兩腳,都讓袋中真氣反彈出來,張無忌在袋中卻渾然不覺。圓真這幾下幸好只碰在袋上,要是真的擊中張無忌身子,此時他體內真氣充溢,圓真手足非受重傷不可。
楊逍、韋壹笑等七人見了這等奇景,也都驚得呆了。這乾坤壹氣袋是說不得之物,他自己卻也想不出如何會鼓脹成球,更不知張無忌在這布袋中是死是活。
圓真從腰間拔出壹柄匕首,猛力向布袋上刺去,那布袋遇到刀尖時只凹陷入內,卻不穿破。這布袋質料奇妙,非絲非革,亦非棉布,乃天地間壹件異物,圓真這柄匕首又非寶刀,連刺數刀,卻哪裏奈何得了它?圓真見掌擊刀刺都歸無效,心想:“跟這小子糾纏什麽?”飛起右腳,猛力踢出,大布袋骨溜溜地朝廳門直滾過去。
這時布袋已膨脹成個大圓球,撞上廳門,立即彈回,疾向圓真沖去。圓真見勢道來得猛烈,雙掌豎起擊出,發力將那大球推開。砰的壹聲大響,布片四下紛飛,乾坤壹氣袋內為張無忌的九陽真氣鼓脹,外受圓真掌力猛擊,兩力交迸,布袋登時炸成了碎片。
圓真、楊逍、韋壹笑、說不得等人都覺壹股炙熱之極的氣流沖向身來,又見壹個衣衫襤褸的青年站在當地,露出滿臉迷惘之色。
原來便在這頃刻之間,張無忌所練的九陽神功已然大功告成,水火相濟,龍虎交會。須知大布袋內真氣充沛,等於是數十位高手各出真力,同時按摩擠逼他周身數百處穴道。他內內外外真氣激蕩,身上數十處玄關壹壹沖破,只覺全身脈絡之中,有如壹條條水銀在到處流轉,舒適無比。這等機緣自來無人能遇,而這寶袋壹碎,此後也再無人有此巧遇。
圓真眼見這袋中少年神色不定,茫然失措,自己重傷之下,若不抓住這稍縱即逝的良機,壹讓對方占先,那就危乎殆哉,當即搶上壹步,右手食指伸出,運起“幻陰指”內勁,直點他胸口膻中穴。
張無忌揮掌擋格,這時他神功初成,武術招數卻仍平庸之極,前時義父和父親所教的武功也尚未融會貫通,如何能和圓真這等絕頂高手相抗?只壹招間,他手腕上陽池穴已給圓真點中,登時機伶伶地打個冷戰,退後了壹步。可是他體內充沛欲溢的真氣,便也在這瞬息間傳到了圓真指上。這兩股力道壹陰壹陽,恰好互克,張無忌的內力來自九陽神功,遠為渾厚。圓真手指發熱,全身功勁如欲散去,再加重傷之余,平時功力已剩不了壹成,心知情勢不利,脫身保命要緊,轉身便走。
張無忌怒罵:“成昆大惡賊,留下命來!”追出廳門,只見圓真背影晃動,已進了壹道側門。張無忌氣憤填膺,發足急追,這壹發勁,砰的壹響,額頭重重撞上門框。原來他尚不知神功既成,舉手提足間全比平時多了十余倍勁力,壹大步跨出,遠近全無尺寸,竟爾撞上門框。
他壹摸額頭,隱隱生疼,心想:“怎地這等邪門,這步跨得這麽遠?”忙從側門進去,見是壹座小廳。他決意要為義父復仇,穿過廳堂,便追了下去。
廳後是個院子,院子中花卉暗香浮動,但見西廂房窗子中透出燈火,他縱身而前,推開房門,眼見灰影閃動,圓真掀開壹張繡帷,奔了進去。
張無忌跟著掀帷而入,圓真卻已不知去向。他凝神看時,不由得暗暗驚奇,原來置身所在竟似是壹間大戶人家小姐的閨房。靠窗壹張梳妝臺,臺上紅燭高燒,照耀得房中花團錦簇,堂皇富麗,頗不輸於朱九真之家。另壹邊是張牙床,床上羅帳低垂,床前還放著壹對女子的粉紅繡鞋,顯是有人睡在床中。這閨房只壹道進門,窗戶緊閉,明明見到圓真進房,怎地剎那間便無影無蹤,竟難道有隱身法不成?又難道他不顧出家人身份,居然躲入了婦女床中?
正自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揭開羅帳搜敵,忽聽得步聲細碎,有人過來。張無忌閃身躲在西壁的壹塊掛毯之後,便有兩人進房。張無忌向外張望,見兩個都是少女,壹個穿著淡黃綢衫,服飾華貴,另壹個少女年紀更小,穿著青布衣衫,是個小環,嘶聲道:“小姐,夜深了,妳請安息了吧。”
那小姐反手壹記巴掌,出手甚重,打在那小環臉上。那小環壹個踉蹌,倒退了壹步。那小姐身子微晃,轉過臉來,張無忌在燭光下看得分明,只見她眼睛大大,眼珠深黑,壹張圓臉,正是他萬裏迢迢從中原護送來到西域的楊不悔。此時相隔數年,她身材長得高大了,但神態絲毫不改,尤其使小性兒時微微撇嘴的模樣,更加分明。
只聽她罵道:“妳叫我睡!哼,六大派圍攻光明頂,我爹爹和人會商對策,說了壹夜,還沒說完,他老人家沒睡,我睡得著麽?最好是我爹爹給人害死了,妳再害死我,那便是妳的天下了!”那小環不敢分辯,扶著她坐下。楊不悔道:“快取我劍來!”
那小環走到壁前,摘下掛著的壹柄長劍。她雙腳之間系著壹根細鐵鏈,雙手腕上也鎖了鐵鏈,左足跛行,背脊駝成弓形,待她摘了長劍回過身來時,張無忌更是壹驚,但見她右目小,左目大,鼻子和嘴角也都扭曲,形狀極是怕人,心想:“這小姑娘相貌之醜尤在蛛兒之上。蛛兒是因中毒而面目浮腫,總能治愈,這小姑娘卻是天生殘疾。”
楊不悔接過長劍,說道:“敵人隨時可來,我要出去巡查。”那小環道:“我跟著小姐,倘若遇上敵人,也好多有個照應。”她說話的聲音也嘶啞難聽,像個粗魯的中年漢子。楊不悔道:“誰要妳假好心?”左手壹翻,已扣住那小環右手脈門。那小環登時動彈不得,顫聲道:“小姐,妳……妳……”楊不悔冷笑道:“敵人大舉來攻,我父女命在頃刻,妳這了頭,多半是敵人派來臥底的。我父女豈能受妳折磨?今日先殺了妳!”說著長劍翻過,便往那小環頸中刺落。
張無忌自見這小環周身殘疾,心下便生憐憫,突見楊不悔挺劍相刺,危急中不及細思,飛身而出,手指在劍刃上壹彈。楊不悔拿劍不定,丁當聲響,長劍落地。她右手離劍,食中雙指直取張無忌雙眼,那本來只是平平無奇的壹招“雙龍搶珠”,但她經父親數年調教,使將出來時已頗具威力。張無忌向後躍開,沖口便叫:“不悔妹妹,是我!”
楊不悔聽慣了他叫“不悔妹妹”四字,壹怔之下,問道:“是無忌哥哥嗎?”她只認出了“不悔妹妹”這四個字的聲音語調,卻沒認出張無忌的面貌。
張無忌無意中泄露了自己身份,微感懊悔,但已不能再行抵賴,只得說道:“是我!不悔妹妹,這些年來妳可好?”楊不悔定神看時,見他衣衫破爛,面目汙移,心下怔仲不定,道:“妳……妳……當真是無忌哥哥麽?怎麽……怎麽會到了這裏?”
張無忌道:“是說不得帶我上光明頂來的。那圓真和尚到了這房中之後,突然不見,這裏另有出路麽?”楊不悔奇道:“什麽圓真和尚?誰來到這房中?”張無忌急欲追趕圓真,此事說來話長,便道:“妳爹爹在廳上受了傷,妳快瞧瞧去。”楊不悔吃了壹驚,忙道:“我瞧爹爹去。”說著順手落掌,往那小環的天靈蓋擊下,出手極重。張無忌驚叫:“使不得!”伸手在她臂上輕推,楊不悔這掌便落了空。
楊不悔兩次要殺那小環,都受到他幹預,厲聲道:“無忌哥哥,妳和這了頭是壹路的嗎?”張無忌奇道:“她是妳的丫環,我剛才初見,怎會和她壹路?”楊不悔道:“妳既不明內情,那就別多管閑事。這了頭是我家的大對頭,我爹爹用鐵鏈鎖住她手足,便是防她害我。此刻敵人大舉來襲,這了頭要乘機報復。”
張無忌見這小環楚楚可憐,雖形相奇特,卻絕不似兇惡之輩,說道:“姑娘,妳可有乘機報復之意麽?”那小環搖頭道:“決計不會!”張無忌道:“不悔妹妹,妳聽,她說不會。還是饒了她吧!”楊不悔道:“好,既然是妳講情,啊喲……”身子微側,搖搖晃晃地立足不定。張無忌忙伸手相扶,突然間後腰懸樞、中樞兩穴劇痛,撲地跌倒。原來楊不悔嫌他礙手礙腳,賺得他近身,以套在中指上的打穴鐵環打了他兩處大穴。她打倒張無忌後,回過右手,便往那小環的右太陽穴擊落。
這壹下將落未落,楊不悔忽感丹田間陡然火熱,全身麻木,不由自主地放脫了那小環手腕,雙膝軟了,坐人椅中。原來她使勁擊打張無忌的穴道,張無忌神功初成,九陽真氣尚無護體之能,卻已自行反激出來,沖擊楊不悔周身脈絡。
那小環拾起地下長劍,說道:“小姐,妳總疑心我要害妳。這時我要殺妳,不費吹灰之力,可是我並無此意。”說著將長劍插入劍鞘,還掛壁間。
張無忌站起身來,說道:“妳瞧,我沒說錯吧!”他給點中穴道之後,片刻間真氣自動沖解,便即回復行動。
楊不悔眼睜睜地瞧著他,心下大為駭異,這時她手足上麻木已消,記掛著父親的安危,站起身來,說道:“我爹爹傷得怎樣?無忌哥哥,妳在這裏等我,回頭再見。這些年來妳好嗎?我時時記著妳……”壹面說,壹面奔了出去。
張無忌問那小環道:“姑娘,那和尚逃到這房裏,卻忽然不見了,妳可知此間另有通道麽?”那小環道:“妳當真非追他不可嗎?”張無忌道:“這和尚傷天害理,作下了無數罪孽,我……我……便到天涯海角,也要追到他。”那小環擡起頭來,凝視他臉。
張無忌道:“姑娘,如妳知道,求妳指點途徑。”那小環咬著下唇,微壹沈吟,低聲道:“我的命是妳救的,好,我帶妳去。”張口吹滅了燭火,拉著張無忌的手便走。
註:有批評家認為明教中有彭和尚乃十分滑稽可笑之事,明教非釋教,如何能容和尚?其實明教自波斯傳入中土後,門戶廣大,兼收並蓄,並不如後世宗教之嚴分派別。彭瑩玉和尚、布袋和尚均為明教中人,史有明文。彭和尚系白蓮宗,為元末起義人士中大名鼎鼎之人物;布袋和尚為彌勒宗,以“彌勒出世”作反元號召。宗教問題向來十分復雜,涉及歷史者當以史書記載為根據,不宜以後世或目前的情況想當然的推斷過去情況。明教初入中土時,吸收有基督教中之教派(景教)。明教中有和尚,毫不稀奇。朱元璋曾做和尚,又是明教的大領袖,應該不可懷疑了吧?冷謙、鐵冠道人、周顛三人似奉道教,是否屬明教則史無明文。此三人均歷史人物,冷謙與周顛傳說中為仙人。張三豐後世亦傳其為仙人,當與王重陽、丘處機等人類似。其實世上是否真有仙人,大可懷疑。
在今日歐美,新教、天主教、東正教、猶太教堡壘分明,但四教同出壹源,四教分立之初,不易分家,在英、法、德、瑞士等國,當年何人屬新教或天主教,殊不易分。不可妄以今日所知,推斷過去實情,佛教在印度初興時,與耆那教亦不易分,後來傳入中土,魏晉之際,往往借道家學說傳道,請閱《世說新語》可知。明教之《大雲光明經》,內容極似佛經,以初入中土,采佛教方式傳教,易為人接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