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
碧血劍 by 金庸
2018-9-4 20:35
袁承誌從鐵箱中挑出了不少特異貴重的珍寶,包了壹大包,命羅立如負在背上。
三人壹早來到宮門。袁承誌將暗語壹說,守門的禁軍侍衛早得到曹太監囑咐,當即分人引了進去。來到壹座殿前,禁軍侍衛退出,另有小太監接引入內,壹路連換了三名太監。袁承誌默記道路,心想這曹太監也真工於心計,生怕密謀敗露,連帶路人也不斷掉換。最後沿著禦花園右側小路,彎彎曲曲走了壹陣,來到壹座小屋子前。小太監請三人入內,端上清茶點心。約莫等了壹個多時辰,曹太監始終不來,三人也不說話,坐著枯候。直到午間,才進來壹名三十歲左右的太監,向袁承誌問了幾句暗語。袁承誌照著洪勝海所言答了,那太監點頭而出。
又過了好壹會兒,那太監引了壹名肥肥白白的中年太監入來。袁承誌見他身穿錦繡,氣派極大,心想這多半是宮中除了皇帝之外、第壹有權有勢的司禮太監曹化淳了,果然那先前進來的太監說道:“這位是曹公公。”袁承誌和羅立如、焦宛兒三人跪下磕頭。曹化淳笑道:“別多禮啦,請坐,睿王爺安好?”袁承誌道:“王爺福體安好。王爺命小人問公公好。”曹化淳呵呵笑道:“我這幾根老骨頭,卻也多承王爺惦記。洪老哥遠道而來,不知王爺有什麽囑咐。”袁承誌道:“王爺要請問公公,大事籌劃得怎樣了?”
曹化淳嘆道:“我們皇上的性子,真是固執得要命。我進言了好幾次,皇上總說借兵滅寇,後患太多,只求兩國議和罷兵,等大明滅了流寇,重重酬謝睿王爺。”
袁承誌不知多爾袞與曹化淳有何密謀。洪勝海在多爾袞屬下地位甚低,不能預聞機密,只不過是傳遞消息的信使而已。洪勝海不知,袁承誌自然也不知了。這時聽了曹化淳之言,不由得心怦評亂跳,耳中只是響著“借兵滅寇”四字,心想:“皇帝不肯借兵,滿洲人卻心急要借,顯是不懷好意了。”他雖鎮靜,但這個大消息突如其來,不免臉有異狀。
曹化淳會錯了意,還道他因此事不成,心下不滿,忙道:“兄弟,妳別急,壹計不成,二計又生呀!”袁承誌道:“是,是。曹公公足智多謀,我們王爺贊不絕口,常說有曹公公在宮中主持,何愁大事不成。”曹化淳笑而不言。
袁承誌道:“王爺有幾件薄禮,命小人帶來,請公公笑納。”說著向羅立如壹指。焦宛兒接下他背著的包裹,放在桌上,解了開來。
包裹壹解開,登時珠光寶氣,滿室生輝。曹化淳久在大內,珍異寶物不知見過多少,尋常珠寶還真不在他眼裏,但這股寶氣迥然有異,走近看時,不覺驚得呆了。原來包袱中珍寶無數,單是壹串壹百顆大珠串成的朝珠,顆顆精圓,便已世所罕見。另有壹對翡翠獅子,前腳盤弄著壹個火紅的紅寶石圓球,這般晶瑩碧綠的成塊大的翡翠固然從未見過,而紅寶石之瑰麗燦爛,更是難得。曹化淳看壹件,贊壹件,轉身對袁承誌道:“王爺怎麽賞了我這許多好東西?”
袁承誌要探聽他的圖謀,接口道:“王爺也知皇上精明,借兵滅寇之事很不好辦,那務必仰仗公公的大力。”曹化淳給他這樣壹捧,甚是得意,笑吟吟地壹揮手,對羅立如和焦宛兒道:“妳們到外面去休息吧。”袁承誌向二人點點頭,便有小太監來陪了出去。曹化淳親自關上了門,握住袁承誌的手,低聲道:“妳可知王爺出兵,有什麽條款?”
袁承誌心想:“那晚李巖大哥說到處事應變之道,曾說要騙出旁人的機密,須得先說些機密給他聽。我信口胡謅些便了。”說道:“公公是自己人,跟妳老人家當然要說,不過這事機密之至,除了王爺,連小人在內,也不過兩三個人知道。”他向來坦率,殊乏機變,心念急轉,想不出什麽有關滿清的邦國大事,只好隨口說些自己的事。
曹化淳眼睛壹亮。袁承誌挨近身去說道:“小人心想,王爺雖然瞧得起小人,但總是番邦外國,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,使小人得以光宗耀祖……”曹化淳心中了然,知他要討官職,呵呵笑道:“洪老弟要功名富貴,那包在老夫身上。”袁承誌心想:“要裝假就假到底。”忙跪下去磕頭道謝。曹化淳笑道:“事成之後,委妳壹個副將如何?包妳派在油水豐足的地方。”袁承誌滿臉喜色,忙又道謝,道:“公公大恩大德,小人什麽事也不能再瞞公公。王爺的意思是……”左右壹張,悄聲道:“公公可千萬不能泄露,否則小人性命難保。”曹化淳道:“妳放心,我怎會說出去?”
袁承誌心想:“我不妨漫天討債,答不答應在他。”低聲道:“大清兵進關之後,闖賊是壹定可以蕩平的。王爺的意思,是要朝廷割讓北直隸和山東壹帶的地方相謝。兩國以黃河為界,永為兄弟之邦。”
袁承誌信口胡謅,曹化淳卻毫不懷疑。壹則有多爾袞親函及所約定的暗號,二則有如此重禮,三來滿洲人居心叵測,他又豈有不知?他微微沈吟,點頭說道:“眼前天下大亂,數月之間,潼關已給闖賊攻破,又已得了襄陽、西安,大清再不出兵,眼見闖賊旦夕之間就兵臨城下。北京壹破,什麽都完蛋了。還有什麽直隸、山東?”
袁承誌聽說闖軍不久便可兵臨城下,不禁大喜,他怕流露歡悅之情,忙低頭眼望地下。曹化淳卻已見到,只道他因自己答允條款而喜,說道:“我今晚再向皇上進言,如他仍固執不化,咱們以國家社稷為重,只好……”說到這裏,沈吟不語,皺起了眉頭。袁承誌心怦評亂跳,盼他便即吐露陰謀,反激壹句:“今上英明剛毅,公公可得壹切小心。”曹化淳道:“哼,剛是剛了,毅就不見得。英明兩字,可差得太遠。大明江山亡在他手裏不打緊,難道咱們也陪著他壹起送死?”
這幾句話可說得上“大逆不道”,若是泄漏出去,已是滅族的罪名,他竟毫不顧忌地說了出來,可見對袁承誌已全無忌憚之意。袁承誌道:“不知公公有何良策,好叫小人放心。”曹化淳道:“嗯,就算以黃河為界,也勝過整座江山都斷送在流寇手裏。皇上不肯,難道……”說到這裏,突然住口,呵呵笑道:“洪老弟,三日之內,必有好音回報王爺。妳在這裏等著吧。”雙掌壹擊,進來幾名小太監,捧起袁承誌所贈的珠寶,擁著曹化淳出去了。
過不多時,四名小太監領著袁承誌、焦宛兒、羅立如三人到左近壹間小房宿歇。晚間開上膳食,甚是豐盛。用過飯後,天色已黑,小太監道了安,退出房去。本來禁宮之中,決不能容不相幹的外人歇宿,但此刻兵荒馬亂,宮禁廢弛,曹化淳在皇官中只手遮天,自也無人敢來多嘴。
袁承誌低聲道:“那曹太監正在籌劃壹個大奸謀,事情非同小可,我要出去打探壹下。”宛兒道:“我跟妳同去。”承誌道:“不,妳跟羅大哥留在這裏,說不定那曹太監不放心,又會差人來瞧。”羅立如道:“我壹個人留著好了,袁相公多壹個幫手好些。”
承誌見宛兒壹副躍躍欲試的神情,不便阻她意興,點了點頭。走到鄰室,雙手壹伸,已點了兩名小太監的啞穴。另外兩名太監從床上跳起,睜大了眼睛,不明所以。宛兒拔出蛾眉鋼刺,指在兩人胸前,低聲喝道:“出壹句聲,叫妳們見魏忠賢去!”說著鋼刺微微前伸,刺破兩人衣服,刺尖抵人了胸前肉裏。承誌暗笑,心想這當口她還說笑話。魏忠賢是熹宗時的奸惡太監,敗壞天下,這時早已伏誅。
他把兩名太監的衣服剝了下來,自己換上了。宛兒吹滅蠟燭,摸索著也換上了太監服色。承誌把壹名太監也點上了啞穴,左手捏住另壹人的脈門,拉出門來,喝道:“領我們去曹公公那裏。”那太監半身酥麻,不敢多說,便即領路,在宮中轉彎抹角地行了裏許,來到壹座大樓之前。那小太監道:“曹公公……住……住在這裏。”袁承誌不等他說第二句話,手肘輕輕撞出,已閉住他胸口穴道,將他丟在花木深處。
兩人伏下身子,奔到樓邊。承誌正要拉著宛兒躍上,忽聽身後腳步聲響,壹人遠遠問道:“曹公公在樓上嗎?”承誌答道:“我也剛來,是在樓上吧。”回頭看時,見來者共有五人,前面壹人提著壹盞紅紗燈,燈光掩映下見都是太監。那提燈的太監笑罵:“小猴兒崽子,說話就是怕擔幹系。”說著慢慢走近。承誌和宛兒低下了頭,不讓他們看清楚面貌。
五名太監進門時,燈光射上門上明晃晃的朱漆,有如鏡子,照出了五人的相貌。承誌吃了壹驚,輕扯宛兒衣袖,等五人上了樓,低聲道:“是太白三英!”宛兒大驚,低聲道:“殺我爸爸的奸賊?他們做了太監?”
袁承誌低聲道:“跟咱們壹樣,喬裝改扮的,上去!”兩人緊跟在太白三英之後,壹路上樓,守衛的太監只道他們是壹路,也不查問。到得樓上,前面兩名太監領著太白三英走進壹間房裏去了。承誌與宛兒不便再跟,候在門外,隱隱約約只聽得那提燈的太監說道:“請在這裏……曹公公馬上……”其余的話聽不清楚。兩名太監隨即退了出來,下樓去了。
承誌壹拉宛兒的手,走進房去,只見四壁圖書,原來是間書房。太白三英坐在壹旁椅子上,見進來兩名太監,也不在意。承誌和宛兒徑自向前。宛兒冷笑道:“史叔叔,黎叔叔,我爹爹請三位去吃飯。”太白三英陡然見到焦宛兒,壹驚非同小可。
黎剛立即跳了起來,叫道:“妳……妳爹爹不是死了嗎?”宛兒道:“不錯,他請三位叔叔去吃飯!”史秉文眉頭壹皺,嚓的壹聲,長刀出鞘。承誌雙手疾伸,壹手壹個,抓住史氏兄弟的後領提起,同時左腳飛出,踢在黎剛後心胛骨下三寸鳳尾穴上。史秉光反手壹拳,承誌毫不理會,任他打在自己胸口,雙手合攏回撞,史氏兄弟兩頭相碰,都撞暈了過去。宛兒還沒看清楚怎的,太白三英都已人事不知。她拔出蛾眉鋼刺,猛向史秉光胸口戳去。承誌伸手拿住她的手腕,低聲道:“有人。”
只聽樓梯上腳步聲響,袁承誌提起史氏兄弟,放在書架之後,再轉身提了黎剛,和宛兒都躲在書架背後。剛剛藏好,幾個人走進室來。
壹人說道:“請各位在這裏等壹下,曹公公馬上就來。”壹個嬌媚的女子聲音道:“辛苦妳啦!”承誌和宛兒聽出是五毒教主何鐵手的聲音,雙手互相壹捏。過了片刻,又進來幾人,由惠王的總管魏濤聲帶進來,都是惠王招賢館所招來的好手,聽著各人稱呼,有衢州靜巖棋仙派的溫氏四老,還有方巖的呂七先生等人,與何鐵手等互道寒暄。承誌尋思:“衢州棋仙派的溫氏四老也來了。原來宛兒昨晚瞧見的四個老頭子,便是他們,怪不得仙都派抵擋不住。他們來幹什麽?”眾人客套未畢,曹化淳已走進室來。袁承誌心想:“溫方施害死青弟的母親,給我以混元功踹中穴道,成了廢人,溫氏的五行陣顯然施展不出了,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和其他人眾,我壹人就抵敵不過。”
只聽曹化淳道:“太白三英呢?”壹名太監答道:“史爺他們已來過啦,不知到哪裏去了。”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尋,幾批太監找了好久才回來,都說不見三人影蹤。余人悄悄議論,顯然都不耐煩了。曹化淳道:“咱們不等了,他們自己棄了立功良機,也怨不得旁人。”只聽眾人挪動椅子之聲,想是大家坐近了聽他說話。
只聽他悄聲說起西線軍情,李自成攻破潼關,兵部尚書孫傳庭殉難。李自成得了西安,自立為帝,國號大順,年號永昌。眾人噫哦連聲,甚是震動。曹化淳道:“咱們如不快想法子,賊兵指日迫近京師。要是皇上再不借兵滅寇,剛愎自用,大明數百年的基業,便要斷送在他手裏。咱們以國家朝廷為重,只得另立明君,護持社稷。”何鐵手道:“那就立惠王爺了。”曹化淳道:“不錯,今日要借重各位,為新君效勞。壹切大事,有兄弟承當。立了大功,卻是大家的。”見眾人並無異議,當下分派職司。各人踴躍奉命,神情興奮。
曹化淳道:“再過壹個半時辰,溫家四位老先生帶領得力弟兄,在皇上寢宮外四周埋伏,阻攔旁人入內。何教主的手下伏在書房外面,由惠王爺入內進諫。”
呂七先生道:“五城兵馬使周大將軍統率京營兵馬,他是忠於今上的吧?要不要先除了去,以免不測?”曹化淳笑道:“周大將軍跟傅尚書那兩個家夥,早給我略施小計除去了。何教主,妳說給他聽吧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曹公公要擁惠王登基,早知周大將軍跟傅尚書忠於皇上,壹個手裏有兵,壹個手裏有錢,是兩個大患,因此命小妹連日派人去戶部偷盜庫銀。皇帝愛斤斤計較,最受不了這些小事。今日下午已下旨把周、傅二人革職拿問了。”眾人壓低了嗓子,壹陣嘻笑,都稱贊曹化淳神機妙算。
袁承誌這時方才明白,原來何鐵手的手下偷盜庫銀,不是為了錢財,實是個通敵禍,國的大陰謀,可嘆崇禎自以為精明,落入圈套之中兀自不覺。
曹化淳道:“各位且去休息壹會,約摸壹個半時辰之後,再來奉請。各位千萬要沈著冷靜,不可談論大事,泄露風聲。”眾人輕聲答應。呂七先生與溫氏四老等告辭了出去。何鐵手留在最後,將到門口時,忽道:“太白三英為什麽不來?莫非是去向皇帝告密?”曹化淳道:“究竟何教主心思精細。這件事索性便瞞過了他們。不過太白三英是滿洲九王的心腹,最近還立了大功,倒不至於背叛九王。”何鐵手道:“什麽大功?”曹化淳道:“他們盜了仙都派壹個姓閔的匕首,去刺殺了金龍幫的幫主,這麽壹來,南方武林人物勢必自相殘殺,爭鬥不休。咱們將來避去金陵,那就舒服得多啦。”
宛兒早有九成料定是太白三英害她父親,這時更無懷疑。承誌怕她傷痛氣惱之際發出聲響,何鐵手耳目靈敏,壹點兒細微動靜都瞞她不過,忙伸手輕輕按住宛兒的嘴。宛兒秀美溫柔,這時偎在他身邊,手指碰到她嘴邊柔嫩肌膚,承誌方當年少,血氣方剛,心中微覺蕩漾。
只聽何鐵手笑道,“公公在宮廷之內,對江湖上的事情卻這般清楚,也真難得。”曹化淳幹笑兩聲,道:“朝廷裏的事我見得多了,哪壹個不是貪圖功名利祿,反復無常?哪壹個講什麽信用道義?為了升官發財,出賣朋友是家常便飯。還是江湖上朋友說壹是壹,說二是二,靠得住得多。兄弟這次圖謀大事,不敢跟朝廷大臣商議,不敢動用侍衛武將,卻禮聘各位拔刀相助,便是這個道理……”兩人說著話走出廣書房。
承誌知事在緊急,可是該當怎麽辦卻打不定主意,壹時國難家仇,百感交集。
宛兒輕輕撥開他手掌,低聲問道:“這三個奸賊怎樣處置?小妹可要殺了。”袁承誌道:“好,但別見血,以免給人發覺。”捧起史秉光的腦袋,指著他兩邊太陽穴道:“妳會使‘鐘鼓齊鳴’這壹招嗎?”宛兒點點頭。袁承誌道:“拇指節骨向外,這樣握拳,對啦,發招!”宛兒應聲出拳,噗的壹聲,雙拳同時擊在史秉光兩邊太陽穴上。史秉光壹聲沒哼,登時氣絕。她如法施為,又將史秉文和黎剛兩人打死,這時大仇得報,想起父親,不禁伏在承誌肩頭吞聲哭泣。承誌右手輕抱她溫軟的身子,在她耳畔低聲道:“咱們快出去,瞧那何鐵手到哪裏去。”宛兒給他擁在懷裏,不舍得就此分開,但隨即覺得不妥,收淚隨著承誌走出書房。
只見曹化淳和何鐵手在前面岔道上已經分路,兩名太監手提紗燈,引著何鐵手壹行人向西走去。承誌和宛兒遠遠跟著何鐵手,穿過幾處庭院,望著她走進壹座屋子。
兩人跟著進去,壹進門,便聽得東廂房中有人大叫:“何紅藥妳這老太婆,妳還不放我出去?”聲音清脆,卻不是青青是誰?
承誌壹聽之下,驚喜交集,再也顧不得別的,直闖進去,只見青青臥在床上,兩名小太監在旁煎藥添香。承誌伸手點了兩名太監的穴道。青青方才認出,心中大喜,顫聲叫道:“大哥!”袁承誌走到床邊,問道:“妳的傷怎樣?”青青道:“還好!”見宛兒站在袁承誌後面,問道:“妳也來了?”宛兒道:“嗯,夏姑娘原來也在這裏,那真好極了。袁相公急得什麽似的。”
青青哼了壹聲沒回答,說道:“那何紅藥就會過來啦,大哥,妳給我好好打她壹頓。”承誌心想:“他們另有奸謀,我還是暫不露面為妙。”急道:“青弟,眼下暫時不能跟她動手。妳引她說話,問明白她劫妳到宮裏來幹什麽?”青青奇道:“什麽宮裏?”
承誌心想:“原來妳還不知道這是皇宮。”只聽房外腳步聲近,不及細說,提起兩名太監塞入衣櫥之中。拉著宛兒的手,正想覓藏身之處,門口人形壹閃,壹個白衫女子搶了進來,正是何鐵手。
她身法好快,對承誌笑道:“好啊,師父,妳也來了!”順手拉住宛兒的手臂,壹摔便將她摔開幾步,搶到承誌面前,和他相距不到壹尺,幾乎鼻子要碰到鼻子。承誌只聞到壹股濃香,知她周身是毒,給她如此欺進,委實大大不妥,忙向床邊退了壹步,何鐵手撲上身來,左手搭上他肩頭。承誌右手反轉,抓住了她左手手腕,正要將她身子甩出,何鐵手叫道:“含沙射影!”承誌手上便不敢使勁,眼見她右手伸在衣內小腹處,她只須壹按衣內機括,幾十枚毒針便激射而出。何鐵手身子前沖,向承誌身上撲去,承誌左掌伸出,想去抓她衣內的右手手腕,要阻止她按動暗器機括,兩人幾乎肌膚相接,這幾蔔枚毒針激射出來,便有天大本事也閃避不了。何鐵手左手回轉,攬住承誌背心,全身倒在他的懷裏,膩聲叫道:“師……父,師……父”承誌忙道:“妳……妳別這樣!”青青瞧在眼裏,大怒喝道:“妳兩個幹……幹什麽?”
承誌心知局勢危急,只盼盡快將何鐵手的右手拉了出來,但在青青眼中,卻只見到承誌伸手到何鐵手的衣衫內不住掏摸,似乎猥褻不堪,又急又怒,又是傷心,大聲罵道:“無恥!下流!”
何鐵手膩聲道:“師父,妳不答允,含沙射影,同歸於盡……”承誌無奈,只得道:“好,我答允,我有話吩咐!”何鐵手叫道:“師父啊!”承誌應道:“嗯。”何鐵手喜道:“大丈夫言而有信。”站直身子,退開了兒步。承誌坐倒在床邊,適才生死懸於壹線,不由得滿頭是汗,反手拉住青青的手,捏在掌中,對何鐵手正色道:“我有吩咐,妳如聽話,便收妳為徒。”何鐵手心花怒放,笑嘻嘻地道:“請師父吩咐。”
承誌道:“妳快去查明曹公公改立皇帝的陰謀,妳帶同手下,要阻止他謀朝篡位,借滿洲兵來打闖王,這是眼前的大事!”何鐵手點頭道:“徒兒遵命!”承誌道:“第二件,妳派人把夏姑娘送回我正條子胡同,妳只要傷了她壹根手指,我永遠不會教妳壹招功夫。”何鐵手伸伸舌頭,說道:“徒兒絕不會傷她。師父,這位夏姑娘以後要做我師娘嗎?”承誌道:“差不多!妳只送她平安回去就是了。”何鐵手道:“什麽差不多,我瞧沒差什麽啦。她醋勁兒好大啊!不過我們教裏那個何紅藥姑姑跟她有深仇大恨。夏姑娘是她抓來的,她怕妳來搶回去,因此關在這裏,這可穩妥之極啦,不料還是給妳找了來。是我姑姑抓來的人,我雖是教主,可也不能隨便放人。”
承誌道:“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,為什麽結怨,我壹直不明白,這事須得查個清楚,我很多武功,是從金蛇郎君那裏學來的。”何鐵手道:“好!我幫師父問個明白就是了。師命有三,第壹,阻止改立皇帝、借兵滅寇的陰謀;第二,送師娘回家;第三,問明妳嶽父大人金蛇郎君的事跡和下落。徒兒壹壹遵辦。”青青聽她叫自己做“師娘”,叫自己爹爹是承誌的“嶽父大人”,心下甚喜,對何鐵手便無芥蒂,抓著承誌的手掌輕輕捏了幾下,對於他先前伸手入何鐵手衣內之事便暫不追究了。
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,有人問道:“教主,是妳在這裏嗎?”正是何紅藥的聲音。另壹個沙嗄刺耳的蒼老聲音說道:“何教主,曹公公請您過去,該預備了。”承誌認得是呂七先生的聲音。何鐵手應了壹聲:“是了!”低聲對承誌道:“師父,請妳們兩位躲壹躲。”承誌見房中更無別的藏身之所,只怕呂七先生和何紅藥見到自己,聲張起來,曹化淳的奸謀有變,另起風波,只得拉了宛兒的手,鉆入了床底。
青青壹怔之間,呂七先生和何紅藥已走進房來。呂七先生道:“何教主,咱們就在這裏等曹公公吧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好啊!”左手鐵鉤反手壹擊,正中呂七先生背心。鐵鉤上餵有劇毒,壹擊之下深入肌膚,呂七先生猝不及防,仰天便倒。何鐵手右手搶前抓起他長衫下擺,按在他嘴上,防他呼叫出聲,驚動旁人。呂七先生抽搐了幾下,嗬嗬幾聲,便躺在地下不動了。何鐵手笑道:“老先生別忙,妳在這裏等吧。”把他屍身踢入床後。
何紅藥大為驚奇,問道:“教主,曹公公的事,咱們不壹起幹了嗎?”何鐵手道:“咱們五仙教獨來獨往,怎能讓這太監頭兒呼來喝去?”何紅藥應道:“正是!”她見教主大事臨頭,忽然變卦,雖十分詫異,但她急於查明青青的身世,謀朝篡位雖是天大的大事,於她卻渾不在意,只當小事壹樁。
青青見承誌和宛兒手拉手地躲入床底,神情頗為親密,不由得大怒,罵道:“妳們鬼鬼祟祟的,當我不知道嗎?”何鐵手笑道:“鬼鬼祟祟什麽啊?”
青青叫道:“妳們欺侮我,欺侮我這沒爹沒娘的苦命人!沒良心的短命鬼!”
承誌壹怔:“她在罵誰呀?”宛兒女孩兒心思細密,早瞧出青青有疑己之意,這時聽她指桑罵槐,不由得氣苦,不覺身子發顫。承誌隨即明白了她心意,苦於無從解釋,只得輕拍她肩膀,示意安慰。
何紅藥忽然陰森森地道:“女娃兒,妳既落入我們手裏,哪能再讓妳好好回去?妳爹爹在哪裏,生妳出來的那個賤貨在哪裏?”
青青本就在大發脾氣,聽她侮辱自己的母親,哪裏還忍耐得住。伸手拿起床頭小幾上的壹碗藥,劈臉向她擲去。何紅藥側身讓開,當的壹聲,藥碗撞在墻上,但臉上還是熱辣辣地濺上了許多藥汁。她怒聲喝道:“賤女娃,妳不要命了!”
袁承誌在床底下凝神察看,見何紅藥雙足壹蹬,作勢要躍起撲向青青,也在床底蓄勢待發,只待何紅藥躍近施展毒手,立即先攻她下盤。忽地白影壹晃,何鐵手的雙足已攔在何紅藥與臥床之間。
只聽何鐵手說道:“姑姑,我答應了那姓袁的,要送這姑娘回去,不能失信於人。”何紅藥冷笑道:“為什麽?”何鐵手道:“咱們這許多人給點了穴,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。”何紅藥壹沈吟,說道:“好,不弄死這女娃便是,但總得讓她先吃點苦頭。先毀了她容貌,挖了她壹只眼珠!餵,姓夏的女娃,妳瞧我美不美?”青青“啊”的壹聲,叫了出來,聲音中滿含驚怖,想是何紅藥醜惡的臉上做出可怕的神情,直逼到她面前。
何鐵手道:“姑姑,妳又何必嚇她?”語音中頗有不悅之意。何紅藥哼了壹聲道:“是了,妳護著她,想討好那姓袁的,這主意大錯特錯。”何鐵手怒道:“妳說什麽話?”何紅藥冷笑道:“妳仔細瞧瞧,妳美還是她美?”青青雖穿著男裝,但鳳目櫻口,雙頰白嫩,不掩其嫵媚美色。何鐵手道:“這姑娘挺美,姑姑,我也不輸給她吧?”何紅藥道:“妳想嫁那姓袁的,討好這姑娘沒用,要毀了她容貌才有用。”何鐵手道:“胡說八道,誰說想嫁那姓袁的了。”何紅藥道:“年輕姑娘的心事,當我不知道嗎?我自己也年輕過的。妳瞧,妳瞧,這是從前的我!”
只聽壹陣窸窣之聲,似是從衣袋裏取出了什麽東西。何鐵手與青青都輕輕驚呼壹聲:“啊!”又是詫異,又是贊嘆。何紅藥苦笑道:“妳們很奇怪,是不是?哈哈,哈哈,從前我也美過來的呀!”用力壹擲,壹件東西丟在地下,原來是壹幅畫在粗蠶絲絹上的肖像。
承誌從床底下望出來,見那肖像是個二十歲左右少女,雙頰暈紅,穿著擺夷人花花綠綠的裝束,頭纏白布,相貌俊美,眉目間與何紅藥依稀有三分相似,但說這便是這醜老婆子當年的傳神寫照,可就當真難以相信了。
只聽何紅藥嗚咽道:“我為什麽弄得這樣醜八怪似的?為什麽?為什麽?……都是為了妳那喪盡了良心的爹爹哪。”青青道:“咦,我爹爹跟妳有什麽幹系?他是好人、決不會做對不起別人的事!”何紅藥怒道:“妳這小女娃那時還沒出世,怎會知道?要是他有良心,沒對我不起,我怎會弄成這個樣子?怎會有妳這小女娃生到世上來?”
青青道:“妳越說越稀奇古怪啦!妳們五毒教在雲南,我爹爹媽媽是在浙江結的親,相差了十萬八千裏,跟妳又怎拉扯得上?”
何紅藥大怒,揮拳向她臉上打去。何鐵手伸手格開,勸道:“姑姑別發脾氣,有話慢慢說。”何紅藥喝道:“妳爹爹就是給金蛇郎君活活氣死的,現在反而出力回護這女娃子,羞也不羞?”何鐵手怒道:“誰回護她了?妳若傷了她,便是害了咱們教裏四十多人的性命。我見妳是長輩,讓妳三分。但如妳犯了教規,我可也不能容情。”
何紅藥見她擺出教主的身份,氣焰頓煞,頹然坐入椅中,兩手捧頭,過了良久,低聲問青青道:“妳媽媽呢?妳媽媽定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、江南美女狐貍精,才將妳爹迷住了,是不是?”她嘆了口氣,說道:“我做過許多許多夢,夢到妳的媽媽,可是她相貌總是模模糊糊的,瞧不清楚……我真想見見她……她像不像妳?”
青青嘆道:“我媽死了。”何紅藥壹驚,道:“死了?”青青道:“死了!怎麽樣?妳好開心,是不是?”何紅藥聲音淒厲,尖聲道:“我逼問他妳媽媽住在什麽地方,不管怎樣,他總是不肯說,原來已經死了。當真是老天爺沒眼,我這仇是不能報的了。這次放妳回去,妳這女娃子總有再落到我手裏的時候……妳媽媽是不是很像妳呀?”青青惱她出言無禮,翻了個身,臉向裏床,不再理會。
何紅藥道:“教主,要讓那姓袁的先治好咱們的人,再放這賤人。”何鐵手道:“那還用說?”何紅藥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。袁承誌見她雙足正要跨出門檻,忽然遲疑了壹下,回身說道:“我定要問出來,她爹爹在哪裏。”何鐵手道:“當然,不過……不過咱們不能失信於人啊。”何紅藥道:“妳為什麽護著她?哼,妳定是想勾引那姓袁的少年。我教妳個乖,妳要那姓袁的喜歡妳,妳就得讓我殺了這女娃子。蜈蚣要成王,先得咬死青蛇,懂不懂,傻女孩兒。”氣沖沖地回轉,坐在椅上,室中登時寂靜無聲。袁承誌和宛兒更是不敢喘壹口大氣。
青青忽在床上猛捶壹記,叫道:“妳們還不出來嗎,幹什麽呀?”
宛兒大驚,便要躥出,承誌忙拉住她手臂。青青聽何紅藥勸何鐵手殺了自己,好引承誌來愛她,更是著惱,握拳在床板上砰砰亂敲,灰塵紛紛落下。承誌險些打出噴嚏,努力調勻呼吸,這才忍住。
青青心想:“那何鐵手和老乞婆又打妳不過,何必躲著?妳二人在床底下到底在幹什麽?”卻原來承誌得悉弒帝另立的奸謀,雖何鐵手已承諾阻止奸謀,但邪教毒女,答應了的事未必可靠,更可能密謀生變,她應付不了。這事關涉到國家存亡,為求萬無壹失,須得堅忍不出,要聽個明白。青青則不明其間原由,不由得恚怒難當。
何紅藥對何鐵手道:“妳是教主,教裏大事自是由妳執掌。教祖的金鉤既傳了給妳,妳便有生殺大權。可是我遇到的慘事,還不能叫妳驚心嗎?”何鐵手道:“我是以教中大事為重,誰又對那姓袁的少年有意思了?”
何紅藥長嘆壹聲,道:“妳跟那姓袁少年動手之時,眉花眼笑,嬌聲嗲氣,哪裏是生死拼鬥,倒似是打情罵俏、勾勾搭搭壹!……,可讓人瞧得直生氣。”何鐵手道:“姑姑,那金蛇郎君到底怎樣對妳不住,妳這生恨他?”何紅藥道:“金蛇郎君?他在哪裏,我要見他。餵,小賤人,妳說了出來,我立刻放妳!”最後兩句話是對青青說的。青青面向裏床,不加理會。
何鐵手道:“妳跟她說,金蛇郎君怎麽樣對妳不住,夏姑娘明白是非,良心發現,就肯帶妳去見她爹爹了。反正她媽媽也死了,妳們老情人重會,豈不甚好。”青青轉過身來,叫道:“妳瞎說!我爹爹英俊瀟灑,是大英雄大豪傑,怎會來喜歡妳這醜老太婆!”
何紅藥幽幽地道:“我在從前可不是醜老太婆呢。妳爹爹現下在哪裏,我要去見他,倒不是想他再來愛我這醜老太婆,我要問他,他這麽害了我壹生壹世,心裏可過意得去嗎?夏姑娘,我跟妳說,怎麽識得妳爹爹,他怎麽樣待我,只要我有壹字半句虛言假話,叫我第二次再受萬蛇噬身之苦。盼妳明白是非,對我這醜老太婆有三分惻隱之心。妳現下命在我手,我原本不用來求妳,不過我要妳明白,我們五仙教雖然無惡不作,殺人不眨眼,講到男女情愛,對待情哥哥、情妹子,決不能有半點負恩忘義,否則的話,老天爺也不容我們五仙教興旺到今天。”
青青道:“我不愛聽!”伸手拉過被子蒙住了頭,不想聽何紅藥的話,可是終於禁不住好奇心起,拉開被子壹角,聽她述說她父親當年的故事。
何紅藥全不明白何鐵手想拜袁承誌為師以學上乘武功的熱切心情,以己度人,只道何鐵手看中了袁承誌,這些事情她也不放在心上,二十年來遍尋夏郎不得,終於見到他的女兒,壹線的機會,全系於此,不由得心中熱切異常。反正曹太監要大家再等壹個多時辰,不妨對侄女述說自己身世,讓青青聽了,只盼能打動她心,終於肯帶自己去見她父親,便對何鐵手緩緩地道:“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,那時候我還沒妳現今年紀大。妳爹爹剛接任做教主,他派我做萬妙山莊莊主,經管蛇窟。這天閑著無事,我壹個人到後山去捉鳥兒玩。”何鐵手插口道:“姑姑,妳做了莊主,還捉鳥兒玩嗎?”
何紅藥哼了壹聲,道:“我說過了,那時候我還年輕得很,差不多是個小孩子。我捉到兩只翠鳥,心裏很高興。回來的時候,經過蛇窟旁邊,忽聽得樹叢裏嗖嗖聲響,知道有蛇逃走了,忙遁聲追過去。果見壹條五花正向外遊走。我很奇怪,咱們蛇窟裏的蛇養得很乖,從來不逃,這條五花到外面去幹什麽?我也不去捉拿,壹路跟著。只見那五花到了樹叢後面,徑向壹個人遊過去,我擡頭壹看,不覺心裏壹懍。那便是前生的冤孽了。他是我命裏的魔頭。”何鐵手問道:“便是那金蛇郎君麽?”
何紅藥道:“那時我也不知他是誰,只見他眉清目秀,是個很俊的漢人少年。手裏拿著壹束點著火的引蛇香艾。原來五花是聞到香氣,給他引出來的。他見了我,向我笑了笑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姑姑那時候長得好美,他壹定著了迷。”
何紅藥“呸”了壹聲,道:“我和妳說正經的,別鬧著玩!我當時見他是生人,怕他給蛇咬了,忙道:‘餵,這蛇有毒。妳別動,我來捉!’他又笑了笑,從背上拿下壹只木箱,放在地下,箱子角兒上有根細繩縛著壹只活蛤蟆,壹跳壹跳的。那五花當然想去吃蛤蟆啦,慢慢地遊上了木箱,正想伸頭去咬,那少年壹拉繩子,箱子蓋翻了下去。五花壹滑,想穩住身子,那少年左手急探,兩根手指已鉗住了五花的頭頸。我見他手法雖跟咱們不同,但手指所鉗的部位不差分毫,五花服服帖帖地動彈不得,知道他是行家,就放了心。”
何鐵手笑道:“嘖嘖嘖,姑姑剛見了人家的面,就這麽關心。”
青青插口道:“餵,妳別打岔成不成?聽她說呀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妳說不愛聽呀!”青青道:“我忽然愛聽了,可不可以?”何鐵手笑道:“好吧,我不打岔啦!”
何紅藥橫了她壹眼,說道:“那時我又起了疑心,這人是誰呢?怎敢這般大膽,到這裏來捉我們的蛇?難道不知五仙教的威名嗎?又見他右手拿出壹根短短的鐵棒,伸到五花口邊。五花便壹口咬住。我走近細看,原來鐵棒中間是空的,五花口裏的毒液不住流出來,都給鐵管子盛住了。我這才知道,哼,原來他是偷蛇毒來著。怪不得這幾天來,蛇窟裏許多蛇兒不吃東西,又瘦又懶。我叫了起來:‘餵,快放下!’同時取出蛇管壹吹。他聽得聲音古怪,擡頭看時,五花頭頸壹扭,在他手指上咬了壹口。他忙把五花丟開,想打開木箱拿解藥。我說:‘妳好大膽子!’搶上前去。哪知他武功好得出奇,只輕輕壹帶,我就摔了壹跤……”青青插嘴道:“當然啦,妳怎能是他對手?”
何紅藥白眼壹翻,道:“可是我們的五花毒性何等厲害,他來不及取解藥,便已蛇毒發作,暈了過去。我走近去看,忽然心裏不忍起來,心想這般年紀輕輕的便送了性命,太可惜了,而且又是這麽壹身武功。”何鐵手道:“何況又這麽俊!於是妳就將他救了回去,藏在屋子裏,拿藥給他解了毒,等他傷好,妳就愛上他了?”
何紅藥嘆道:“不等他傷好,我已經把心許給他了。那時教裏的師兄弟們個個對我好,但不知怎的,我都沒把他們瞧在眼裏,對這人卻神魂顛倒,不由自主。過了三天,那人身上的毒退了,吃了我給他的飲食,我問他到這裏來幹什麽。他說我救了他性命,不能瞞我。他說他姓夏,是江南的漢人,身上負了血海深仇,對頭功夫既強,又是人多勢眾,報仇沒把握,聽說五仙教精研毒藥,天下首屈壹指,因此趕到雲南來,想學五仙教的功夫……”
她說到這裏,承誌和青青方才明白,原來金蛇郎君和五毒教如此這般才打起交道來,而他所以要取蛇毒,自然旨在對付棋仙派溫家。
只聽何紅藥又道:“他說,他暗裏窺探了許久,學到了些煉制毒藥的門道,便來偷我們蛇窟裏毒蛇的毒液,要煉在暗器上去對付仇人。又過了兩天,他傷勢慢慢好了,謝了我要走。我心裏很舍不得,拿了兩大瓶毒蛇的毒液給他。他就給我畫了這幅肖像。我問他報仇的事還有什麽為難,要不要我幫他。他笑笑,說我功夫還差得遠,幫不上忙。我叫他報了仇之後再來看我,他點頭答應了。我問他什麽時候來。他說那就難說了,他要報大仇,還少了壹件利刃,聽說峨嵋派有壹柄鎮山之寶的寶劍,須得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盜劍。但不知是否真有此劍,就算有,能否盜到,什麽時候能成事,也說不上來。”
承誌心想:“金蛇郎君做事當真不顧壹切,為了報仇,什麽事都幹。”
何紅藥嘆道:“那時候我迷迷糊糊的,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。我好似發了瘋,什麽事都不怕,明知是最不該的事,卻忍不住要去做。我覺得為了他而去冒險,越是危險,心裏越快活,就是為他死了,也是情願的。唉,那時候我真像給鬼迷住了壹樣。我對他說,我知道有壹柄寶劍,鋒利無比,什麽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斷。他歡喜得跳起來,忙問在什麽地方。我說,那就是我們五仙教代代相傳的金蛇劍!”
承誌聽到這裏,心頭壹震,不由得伸手壹摸貼身藏著的金蛇劍,想起何鐵手曾說這金蛇劍是她五仙教的,當時跟她劇鬥方酣,只道她隨口亂說。原來此劍確與五仙教頗有幹系。
何紅藥續道:“我對他說,這劍是我們教裏的三寶之壹’藏在雲南麗江府玉龍雪山的毒龍洞裏,那是我教的聖地,洞外把守得甚是嚴密。他求我領他去偷出來。他說只借用壹下,報了大仇之後壹定歸還。他不斷地相求,我心腸軟了,於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,帶他到毒龍洞去。看守的人見到令牌,又見我帶著他,便放我們進去。”
何鐵手道:“姑姑,妳難道敢穿了衣服進毒龍洞?”何紅藥道:“我。然不敢……”青青插口問道:“為什麽不敢穿了衣服進那個……那個毒龍洞?”
何紅藥哼了壹聲不答。何鐵手道:“那毒龍洞裏養著成千成萬條鶴頂毒蛇,進洞之人只要身上有壹處蛇藥不抹到,給鶴頂蛇咬上壹口,如何得了?這些毒蛇異種異質,咬上了三步斃命,最是厲害不過。因此進洞之人必須脫去衣衫,全身抹上蛇藥。”青青道:“哦,妳們五毒教的事當真……當真……”
何紅藥道:“當真什麽?若不是這樣,又怎進得毒龍洞?於是我脫去衣服,全身抹上蛇藥,叫他也搽蛇藥。他背上擦不到處,我幫他搽抹。唉,兩個少年男女,身上沒了衣衫,在山洞中妳幫我搽藥,我幫妳搽藥,最後還有什麽好事做出來?何況我早已對他傾心,就這麽糊裏糊塗地把身子交了給他。”
青青聽得雙頰如火,忽地想起床底下的二人,當即手腳在床板上亂捶亂打。何鐵手忙道:“這是陳年舊事了,妳別生氣。”青青怒道:“我恨他們好不怕醜。”
承誌只感到宛兒軟軟的偎倚在自己胸前,覺得她身子漸漸熱了起來,心中忽想:“宛兒對我溫柔體貼,從來不象青弟那樣動不動就大發脾氣。”為什麽這時忽然生此念頭,卻也說不上來。宛兒卻想:“我爹爹死了,沒人對我憐惜照顧,世上唯壹的依靠,便是身邊這個胸膛。可是,可是……那不成的!”
何紅藥幽幽嘆道:“妳說我不怕醜,那也不錯,我們夷家女子,本來沒妳們漢人這許多臭規矩。唉,後來我就推開內洞石門,帶了他進去。這金蛇劍和其余兩寶放在石龍的口裏,他飛身躍上石龍,就拿到了那把劍。哪知他存心不良,把其余兩寶都拿了下來。那便是二十四枚金蛇錐和那張藏寶地圖了。”她說到這裏,閉目沈思往事,停了片刻,輕輕嘆了口氣,說道:“我見他把三寶都拿了下來,就知事情不妙,定要他把金蛇錐和地圖放回龍口。”青青早知那便是建文皇帝的藏寶之圖,故意問道:“什麽地圖?我爹爹壹心只想報仇,要妳們五毒教的舊地圖來有什麽用?”
何紅藥道:“我也不知是什麽地圖。這是本教從萷傳下來的。哼,這人就不存好心。他也不答我話,只望著我笑,忽然過來抱住了我。後來,我也就不問他什麽了。他說報仇之後,壹定歸還三寶。他去了之後,我天天念著他,兩年來竟沒半點訊息。後來江湖上傳言,說江南出了個怪俠,使把怪劍,善用金錐傷人,得了個綽號叫做金蛇郎君。我知道定然是他,心裏掛念他不知報了大仇沒有。過不多久,教主起了疑心,查到三寶失落,我曾帶人入洞,要我自己了斷,終於落成了這個樣子。”
青青道:“為什麽是這個樣子?”何紅藥含怒不答。
何鐵手低聲道:“那時我爹爹當教主,雖是自己親妹子犯了這事,可也無法回護。姑姑依著教裏的規矩,服了解藥,身入蛇窟,受萬蛇咬嚙之災。她臉上變成這個樣子,那是給蛇咬的。”青青不禁打了個寒戰,心中對這個老乞婆頓感歉疚。說道:“這……這可真對妳不住了。我先前實在不知道……”何紅藥橫了她壹眼,哼了壹聲。
何鐵手又道:“她養好傷後,便出外求乞,依我們教規,犯了重罪之人,二十年之內必須乞討活命,不許偷盜壹文壹飯,也不許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濟。”
青青低聲對何紅藥道:“要是我爹爹真的這般害了妳,那確是他不好。”
何紅藥鼻中壹哼,說道:“我給成千成萬條蛇咬成這個樣子,受罰討飯二十年,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。那日我帶他去毒龍洞,這結果早就想到了,也不能說是他害我的。他對我不起,卻是他對我負心薄幸。那時我還真壹往情深,壹路乞討,到江南去找他。到了浙江境內,就聽到他在衢州殺人報仇的事。我想跟他會面,但他神出鬼沒,始終沒能會著。等到在金華見到他時,他已給人抓住了。妳知道抓他的人是誰?”
何鐵手道:“是衢州的仇家麽?”何紅藥道:“正是。就是剛才妳見到的溫家那四個老頭子。”何鐵手和青青同時“啊”的壹聲。何鐵手是想不到溫氏四老竟與此事會有牽連,青青聽到外公們來到北京而感驚詫。
何紅藥道:“我幾次想下毒害死敵人。但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,茶水飲食,什麽都要他先試過,這壹來我就沒法下手。他們押著他壹路往北,後來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張地圖來。有壹次,我終於找到機會,跟他說了幾句話。他說身上的筋脈都給敵人挑斷了,已成廢人,對頭武功高強,憑我壹人決計抵敵不了,眼下只有壹線生機,他正騙他們上華山去。”何鐵手道:“他到華山去幹什麽?”何紅藥道:“他說天下只壹人能救他,那便是華山派掌門人神劍仙猿穆人清。”
承誌在床底聽著這驚心動魄的故事,心裏壹股說不出的滋味,對金蛇郎君的所作所為,不知是痛恨、是惋惜、還是憐憫?這時聽到師父的名字,更凝神傾聽。
青青聽何紅藥提到了袁承誌的師父,也更留上了神,只聽她接著道:“我問他穆人清是什麽人,他說那是武功奇高的壹位大俠。他雖從未見過,但素知這人正直仗義,要是見到他如此受人折磨,定會出手相救。他說溫氏五老的五行陣法厲害,又有崆峒派道人相助,除了這姓穆的,別人也打他們不退。他叫我快去華山,向穆大俠哭訴相求。我答應了。但我上得華山,找到穆大俠的居所,他卻不在家,只留著壹個啞巴。我跟他打了半天手勢,也不知穆大俠去了哪裏,什麽時候回來。”承誌聽到這裏,心想:“要從啞巴那裏問我師父的訊信,可也真難得很了。”
只聽何紅藥繼續說道:“我便在華山頂上閑逛空等,壹天見到懸崖峭壁上有個大洞,黑黝黝的長得挺怪,我用樹皮搓了根長索,縛在懸崖頂的壹棵大松樹上,吊下去瞧瞧。那洞裏面有條山崖的裂縫,像是條過道,走進裏面又有個山洞,像壹間房那樣,晚上我就在那裏過夜。過得三天,溫家五個老家夥擡著他上了山頂,還有兩個崆峒派的道士,妳爹爹騙他們說,那張寶藏地圖藏在華山頂上,可偏不肯說到底是在哪裏。溫家五人不住對他上刑罰,他東拉西扯,溫家五兄弟大發脾氣,可是財迷心竅,怕下手太重,弄死了他,又怕惹得他拼死不說,終究得不到寶藏。我乘他們吵吵鬧鬧,心神不定的當兒,下了幾劑補藥。崆峒派的兩個臭道士壹補就虛火上升,補死了。溫家的老三、老四也補得手足麻痹,半天行走不得……”承誌心想:“怎麽吃補藥壹補就補死了,哼,她有這麽好心,給敵人進補?什麽補藥,還不是毒藥!”
只聽得何紅藥好聲好氣的說道:“夏姑娘,妳精神還好麽?我配兩劑十全大補湯給妳補補身子,好不好啊?”青青道:“呸,妳要下毒害我,快快動手好啦!不過我補死之後,妳永遠見不到我爹爹啦。”她料知何紅藥心中所企盼的,只是想見她爹爹壹面,倘若殺了自己,線索便斷,自己命懸其手,非吊住她胃口不可。
何紅藥續道:“我乘著他們心慌意亂,大起忙頭的當兒,想法兒把那負心鬼背了出來,躲在穆大俠的屋裏,穆大俠還沒回山,可是溫家五老賊卻也不敢進屋搜尋。他們妳怪我,我怪妳,五兄弟爭吵壹番,便下山追趕去了。我搬著那負心鬼進了山洞,又從穆大俠家裏偷了壹批幹糧食物,跟他在洞裏過了幾天。我心裏好快活,說要背他去雲南,跟著他過壹世。他卻唉聲嘆氣,愁眉苦臉,說手足筋絡給挑斷的大仇不報,就此不想做人了。我們沒了糧食,不能在山上多耽,料想溫家五賊必已遠離追人,我便負他下山,在華陰縣耽了下來,我晚間去有錢人家盜了些金銀,找了家小戶人家住了。
“他身上的傷好了些,我便捉蛇取毒,他跟我學使毒進補的功夫,說要補死溫氏五賊報仇。他用心的寫了兩本書,要我幫著將壹本書浸透補藥,說要讓溫家五賊好好的補上壹補。他使錢去跟壹個銀匠師傅打交道,請他喝酒吃飯,結成了朋友,請那銀匠做了大小兩只鐵盒子,其中裝了機括,可以開蓋射箭。他本來就會得這些門道,不過手上筋脈斷了之後,使不出力,那銀匠依照他的指點,將兩只鐵盒和暗箭做得十分考究,手工比打造銀器還更精致。我問他這兩只鐵盒有什麽用,他說要在其中放了浸有補藥的武功秘笈和寶藏地圖,引得溫氏五賊來開鐵盒,就算毒箭射他們不死,那秘笈和地圖也補死他們了。他說溫家五賊貪財愛武,武功又高,除此之外,沒別的法子可以得報大仇。”
承誌聽到這裏,這才明白,金蛇郎君所以安排這浸毒的武功秘笈以及毒箭鐵盒,實是深謀遠慮,用來報復溫氏五老的,想不到竟落入了自己手中,而自己逃過大難,相差也只壹線,實是僥幸之極。
何紅藥又道:“他說,這兩只鐵盒和兩本武功秘笈、地圖,壹真壹假,壹毒壹無毒,對付了溫家大仇人之後,就不必去害無辜之人了。不知道現下這鐵盒、秘本,是不是還在他身邊。溫氏五賊現下還剩四賊,我遲早給他們吃點補藥,割了他們的首級和手腳,去給妳爹爹瞧瞧,也好讓他高興。”青青道:“這可多謝妳啦!”
何紅藥續道:“又過得幾個月,我在華陰市上見到溫家五賊尋了回來,說道金蛇郎君失了蹤跡,過幾天要再上華山去尋線索。我回去跟他壹說,他說良機莫失,次日便帶了鐵盒和浸了補藥的書本,再上華山,說是要守株待兔,等候五賊上山。我們上山後便躲在那山洞裏,這次我帶了不少幹糧,足可挨得壹個月。安頓好後,我心裏高興,輕輕哼著擺夷山歌,他大概多謝我這麽幫他,伸臂摟我過去。這些曰子中,我知道自己臉蛋給蛇兒咬得難看之極,從來不敢親近他。這時在黑暗之中,他跟我親熱,我便也由得他,哪知壹挨近身,忽然聞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氣,伸手到他衣內壹摸,掏出壹件軟軟的東西,打亮火折壹看,是壹只繡得很精致的香荷包,裏面放著壹束女人頭發,壹枚小小金釵。我氣得全身顫抖,問他是誰給的。他不肯說。我說要是不說,我就不去引溫氏五賊。他閉嘴不理,神氣很是高傲。妳瞧,妳瞧,這女娃子的神氣,就跟他老子當年壹模壹樣。”
她說到這裏,聲音忽轉慘厲,壹手指著青青,停了壹陣,又道:“我氣苦之極。我為他受了這般苦楚,他卻撇下了我,另外有了情人。我還想逼他,卻聽得山崖上有聲,悄悄出去探聽,聽到溫氏五賊上山來了。他們自己商量,說穆大俠也回了山,須得小心。溫家幾兄弟遍找不見,互相疑心,自夥兒吵了壹陣,再到處在山上搜尋,這可就給穆大俠察覺了。他施展神功,將他們都嚇下了華山,自己跟著也下山去了。
“這天晚上,我要那負心人說出他情人的姓名來。他知道壹經吐露,我定會去害死他心上人。他武功已失,又不能趕去保護,因此始終閉口不答。我恨極了,壹連三天,每天早晨、中午、晚上,都用刺荊狠狠鞭他壹頓……”
青青叫了起來:“妳這惡婆娘,這般折磨我爹爹!”何紅藥冷笑道:“這是他自作自受。我越打得厲害,他笑得越響。他說倒也不因為我的臉給蛇咬壞了,這才不愛我。他從來就沒真心喜歡過我,毒龍洞中的事,在他不過逢場作戲,他生平不知有過多少女人,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兒裏的,只是他未婚妻壹個。他說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溫柔,又天真,比我可好上壹百倍了。他說壹句,我抽他壹鞭;我抽壹鞭,他就誇那個賤女人壹句。打到後來,他全身沒壹塊完整皮肉了,還是笑著誇個不停。”
何鐵手道:“姑姑,世上男人喜新棄舊,乃是尋常之事。真正壹生不二色,只守著壹個女人的,那是千中挑、萬中覓的珍貴男兒。所以他們漢人說:‘易求無價寶,難得有情郎’啊!”
青青忍不住接口道:“男歡女愛,似我爹爹這般逢場作戲,雖屬常事,卻是不該。我們漢人講究有情有愛,然而更加重要的是有恩有義,所謂‘壹夜夫妻百夜恩,百夜夫妻海樣深’,不論男女,忘恩負義,便是卑鄙,我們漢人也以為喜新棄舊是無恥惡行,並非妳們擺夷人才是如此。”
承誌本與宛兒偎倚在壹起,聽到這裏,不禁稍縮,跟宛兒的身子離開了寸許,兩人肌膚不再相接。宛兒心中壹凜:“我此番出來,本是要報答袁相公的大恩,舍命助他尋回夏姑娘,跟他壹起躲在床底,乃是萬不得已。如果他忽然對我好了,不但我是忘恩負義,連累他也是忘恩負義,他是響當當的大丈夫,我千萬不可敗壞他品德。”不由得額頭微出冷汗,向旁邊縮開數寸,本來兩人呼吸相聞,面頰相觸,這壹來便離得遠了。只聽得承誌微微呼了口氣,宛兒心道:“袁相公,對不起!我心裏好愛妳,但我跟妳有緣無分,盼望我來生能嫁給妳。”她卻不知,承誌此時心中所想的,既不是她宛兒,也不是頭頂的青青,而是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阿九。
何紅藥道:“妳倒通情達理,知道是妳老子不對!”青青恨恨地道:“忘恩負義,負心薄幸,便是不該。”何紅藥道:“是啊!”她繼續講下去,說道:“到第三天上,我們兩人都餓得沒力氣了。我出去采果子吃,回來時他卻守在洞門,說道只要我踏進洞門壹步,就是壹劍。他雖失了武功,但有金蛇寶劍在手,我也不敢進去。我對他說,只要他說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,我就饒了他對我的負心薄幸,他雖是個廢人,我還是會好好服侍他壹生。他哈哈大笑,說他愛那女子勝過愛自己的性命。好吧,我們兩人就這麽耗著。我有東西吃,他卻挨餓硬挺。”
何鐵手黯然道:“姑姑,妳就這樣弄死了他?”何紅藥道:“哼,才沒這麽容易讓他死呢。過了幾天,他餓得全身脫力,我走進洞去,再將他狠狠鞭打壹頓。”
青青驚叫壹聲,跳起來要打,卻被何鐵手伸手輕輕按住肩頭,動彈不得。何鐵手勸道:“別生氣,聽姑姑說完吧。”
何紅藥道:“這華山絕頂險峻異常,他雙足筋斷之後,必定不能下去,我就下山去打聽他情人的訊息。我要抓住這賤人,把她的臉弄得比我還要醜,然後帶去給他瞧瞧,看他還能不能再誇她贊她。我尋訪了半年多,沒得到壹點訊息,擔心那姓穆的回山撞見了他,那可要糟。那天我見那姓穆的顯示神功,驅逐棋仙派的人,本領真是深不可測,要是那負心賊求他相助,我再上華山,可就討不了便宜。待得我回到華山,哪知他已不知去向。那山洞洞口也給人封住了,密不通風,他不能還在裏面。我在山頂到處找遍了,沒壹點蹤跡,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,還是去了別的地方。十多年來,江湖上不再聽到他的信息。我走遍天南地北,也不知這沒良心的壞蛋是死是活。”
袁承誌聽她滿腔怨毒地說到這裏,方才恍然大悟: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閉在山洞之中,定是知道冤家魔頭必會重來,他武功全失,無法抵敵,想到負人不義,又恥於向人求救,於是封了洞口,人洞待死。何紅藥卻以為他已走了,出去時封了洞口。
忽聽得何紅藥厲聲對青青道:“哼,原來他還留下了妳這孽種。妳爹爹在哪裏,他身上的傷好了沒有?他現今有沒老婆?誰在服侍她?”
青青道:“沒老婆,也沒人服侍他,他孤苦伶仃,獨自壹個兒,可憐得很。”
何紅藥淒然道:“他在哪裏?我去服侍他。”何鐵手道:“姑姑,咱們有大事在身,妳卻總是為了私怨,到處招惹。仙都派的事,不也是妳搞的麽?”
何紅藥道:“哼,那黃木賊道跟人瞎吹,說認得金蛇郎君,我聽見了,當然要逼問他那人的下落。”何鐵手道:“妳關了黃木這些年,給他上了這許多毒刑,他始終不說,多半是真的不知。難道要關死他嗎?”
承誌和宛兒暗暗點頭,心想仙都派跟五毒教的梁子原來由此而結,那麽黃木道人並沒死,只不過給扣住了。
何紅藥叫道:“那姓袁的小子拿著咱們的金蛇劍,又用金蛇錐打咱們的狗子,那地圖想必也落入了他手裏。咱們定可著落在他和這姓夏的身上,取回三寶,我死了也可對得住五毒教的列祖列宗。妳身為教主,更為本教立下大功。否則的話,教內人眾不少要反妳。這幾日來紛紛議論,大家對妳的行為很是不服。眼前正是天大的良機。”何鐵手笑了笑,並不答話。何紅藥道:“妳出來,我還有話跟妳說。”何鐵手道:“在這裏說也壹樣。”何紅藥道:“不,咱們出去。”
兩人出房,漸行漸遠,承誌和宛兒忙從床底鉆出。
青青怒目望著焦宛兒,見她頭發蓬松,臉上又沾了不少灰塵,哼了壹聲道:“妳們兩人躲著幹什麽?”宛兒壹呆,雙頰飛紅,說不出話來。
承誌道:“快起身。咱們快走,在這裏危險得很。”青青道:“危險最好,我不走。”承誌急道:“有什麽事,回去慢慢兒再說不好麽?怎麽這個時候瞎搗亂。”青青怒道:“我偏要搗亂。”承誌心想這人不可理喻,情勢已急,稍再耽擱,不是無法脫身,便是皇帝身邊發生大事,忙道:“青弟,妳怎麽啦?”壹面說,壹面伸手去拉她。
青青壹瞥眼間,見到宛兒忸怩靦腆的神色,想像適才她和承誌在床底下躲了這麽久,不知是如何親熱,又想自己不在承誌身邊之時,兩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,越想越惱,左手握住他手,右手狠狠抓了壹把。承誌全沒提防,手背上登時給抓出四條血痕,忙掙脫了手,愕然道:“妳胡鬧什麽?”青青道:“我就是要胡鬧!”說著把棉被在頭上壹兜。承誌又氣又急,只是跺腳。宛兒急道:“袁相公,妳守著夏姑娘,我出去壹下就回來。”承誌奇道:“這時候妳又去哪裏?”宛兒不答,推窗躍了出去。
承誌坐在床邊,隔被輕推青青。青青翻了個身,臉孔朝裏。這壹來,可真把他鬧得無法可施,又不敢走開,只怕她在此遭到兇險。只得隔著棉被,輕輕拍她背脊。
忽然窗格壹響,宛兒躍進房來,後面跟著羅立如。青青從棉被中探出頭來,面色陰沈。宛兒向承誌道:“袁相公,承蒙妳鼎力相助,我大仇已報,明兒壹早,我就回馬谷山去啦。我爹爹在日,對妳十分欽佩。妳又傳了羅師哥獨臂刀法,就如是他師父壹般。我們倆有件事求妳。”承誌道:“那不忙,咱們先出宮去再說。”
焦宛兒道:“不。我要請妳作主,將我許配給羅師哥。”她此言壹出,承誌和青青固然吃了壹驚,羅立如更是驚愕異常,結結巴巴地道:“師……師妹,妳……妳說什麽?”宛兒道:“妳不喜歡我嗎?”羅立如滿臉漲得通紅,只是說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青青心花怒放,疑忌盡消,笑道:“好呀,恭喜兩位啦。”承誌知道宛兒是為了表明與自己清白無他,才不惜提出要下嫁這個獨臂師哥,而且迫不及待,急於提出,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、以報自己恩德之意,不禁好生感激。青青這時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,頗為內愧,拉著宛兒的手道:“妹子,我對妳無禮,妳別見怪。”宛兒垂淚道:“我哪裏會怪姊姊?”想起剛才所受的委屈,不自禁地向承誌幽幽地瞧了壹眼,跟著淒然下淚。青青也陪著她哭了起來。
忽然門外腳步聲又起,這次有七八個人。袁承誌壹打手勢,羅立如過去推開窗格。袁承誌揮手要三人趕快出宮。羅立如當先躍出窗去。宛兒和青青也跟著躍出。
只聽何鐵手喝道:“誰都不許進去。”砰的壹聲,何紅藥踢開房門,搶了進來。承誌身形壹晃,已躥出窗外。何紅藥見到袁承誌的背影,叫道:“快來,快來!那女娃跑啦!”
何鐵手奔進房來,只見窗戶大開,床上已空,當即跟著出窗,只見壹個人影躥入了前面樹叢,忙跟蹤過去。她想追上去護送青青出宮,以免遭到自己手下的毒手,又或是為宮中侍衛所傷,不免對承誌不起,自己拜師之願也決難得償。何紅藥及其余五毒教眾跟著追來。眾人追得雖緊,但均默不作聲,生怕禁宮之內,驚動了旁人。其時闖軍迫近,京城大亂,宮中侍衛與太監已逃走了不少,余下宮監也均不事職責,皇帝六神無主,舉措乖張,宮禁已遠不如平時森嚴。眾人追奔多時,壹時竟無人發覺。
袁承誌見何鐵手等緊追不舍,心想青青等這時尚未遠去,於是不即不離地引著眾人追逐自己,在禦花園中兜了幾個圈子,算來估汁青青等三人已經出宮,眼見前面有座宮殿,當下直躥入內。壹踏進門,便覺陣陣花香,順手推開了壹扇門,躲在門後。
他定柙瞧這屋子時,不由得耳根壹熱。原來房裏錦幃繡被,珠簾軟帳,鵝黃色的地氈上織著大朵紅色玫瑰,窗邊桌上放著女子用的梳妝物品,到處擺設精巧,看來是皇帝壹名嬪妃的寢宮,心想在這裏可不大妥當,正要退出,忽聽門外腳步細碎,傳來幾個少女的笑語之聲。尋思如這時闖出,正好遇上,聲張起來,宮中大亂,曹化淳的奸謀勢必延擱,不免另有花樣,當下閃身隱在壹座畫著美人牡丹圖的屏風之後。
房門開處,聽聲音是四名宮女引著壹名女子進來。壹名宮女道:“殿下是安息呢,還是再瞧壹會兒書?”承誌心道:“原來是公主的寢宮。這就快點兒睡吧,別瞧什麽勞什子的書啦!”
那公主嗯了壹聲,坐在榻上,聲音中透著十分嬌慵。壹名宮女道:“燒上些兒香吧?”公主又嗯了壹聲。過不多時,青煙細細,甜香幽幽,承誌只覺眼餳骨倦,頗有困意。那公主道:“把我的畫筆拿出來,妳們都出去吧。”承誌微覺訝異:“這聲音好熟?似乎是阿九。唉,我老是想著她幹什麽?壹天想她十七八遍也不止,真正糊塗透頂。”暗暗著急,心想這公主拿起畫筆,誰知要畫上多少時候。
眾宮女擺好丹青畫具,向公主道了晚安,行禮退出房去。
這時房中寂靜無聲,只香爐中偶有檀香輕輕的坼裂之音,承誌更加不敢動彈。只聽那公主長嘆壹聲,低聲吟道: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縱我不往,子寧不嗣音?
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。縱我不往,子寧不來?
挑兮達兮,在城闕兮。壹日不見,如三月兮。
袁承誌聽她聲音嬌柔宛轉,自是壹個年紀極輕的少女。他雖不懂這首古詩的原意,但聽到“縱我不往,子寧不來?”“壹日不見,如三月兮”那兩句,也知是相思之詞,同時越加覺得她語音熟悉。尋思半響,不覺好笑:“我是江湖草莽,生平沒進過京師,又怎會見過金枝玉葉的公主?只因我心裏念著阿九,便以為人人是阿九!”
不壹會兒,那公主走近案邊,只聽紙聲窸窣,調朱研青,作起畫來。
承誌老大納悶,細看房中,房門斜對公主,已經掩上,窗前珠簾低垂,除了硬闖,決計走不出去。過了良久,只聽公主伸了個懶腰,低聲自言自語:“我天天這般神魂顛倒地想著妳,妳也有壹時片刻地掛念著我麽?”說著站起身來,把畫放在椅上,把椅子搬到床前,輕聲道:“妳在這裏陪著我!”寬衣解帶,上床安睡。
承誌好奇心起,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模樣,探頭望去,不由得大吃壹驚。
原來畫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,再定神細看,只見畫中人身穿沔陽青長衫,系壹條小缸青腰帶,凝目微笑,濃眉大眼,下巴尖削,可不是自己是誰?只不過畫中人卻比自己俊美了幾分,自己原來的江湖草莽之氣,竟給改成了玉面朱唇的俊朗風采,但容貌畢竟無異,腰間所懸的彎身蛇劍,金光燦然,劍頭分叉,更是天下只此壹劍,更無第二口。他萬料不到公主所畫之像便是自己,不由得驚詫百端,不禁輕輕“咦”了壹聲。
那公主聽得身後有人,伸手拔下頭上玉簪,也不回身,順手往聲音來處擲出。承誌見玉簪射向面門,當即伸手捏住。那公主轉過身來。兩人壹朝相,都驚得呆了。
原來公主非別,竟然便是程青竹的小徒阿九。那日袁承誌雖發覺她有皇宮侍衛隨從保護,料知必非常人,卻哪想到竟是公主?
阿九乍見承誌,霎時間臉上全無血色,身子顫動,伸手扶住椅背,似欲暈倒,隨即壹陣紅雲,罩上雙頰,定了定神,道:“袁相公,妳……妳……妳怎麽在這裏?”
袁承誌行了壹禮道:“小人罪該萬死,闖入公主殿下寢宮。”阿九臉上又是壹紅,道:“請坐下說話。”忽地驚覺長衣已經脫下,忙躍入床中,拉過被子蓋了下身。
門外宮女輕輕彈門,說道:“殿下叫人嗎?”阿九忙道:“沒……沒有,我看書呢。妳們都去睡吧,不用在這裏侍候!”宮女道:“是。公主請早安息吧。”
阿九向袁承誌打個手勢,嫣然壹笑,見他目不轉瞬地望著畫像,不禁大羞,忙伸手把椅子推在壹旁。壹時之間,兩人誰也說不出什麽話來,四目交投,阿九低下頭去。承誌心念如沸。自那日山東道上壹見,此後無日不思,阿九秀麗無倫的倩影,時時刻刻在心頭出現。此刻只感狂喜,全身發熱,壹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過了壹會,承誌低聲道:“妳知道五毒教嗎?”阿九點頭道:“曹公公說,李闖派了許多刺客來京師擾亂,因此他請了壹批武林好手,進宮護駕,五毒教也在其內。”承誌道:“您師父程老夫子給他們打傷了,妳可知道嗎?”阿九面色壹變,道:“他們為什麽傷我師父?他受的傷厲害嗎?”承誌道:“大致不礙事了。”站起身來,道:“夜深不便多談,我們住在正條子胡同,明兒妳能不能來瞧瞧您師父?”
阿九道:“好的。”微壹沈吟,臉上又是紅了,說道:“妳冒險進宮來瞧我,我……我是很感激的……”神情靦腆,聲音越說越低:“妳既見到我畫妳的肖像,我的……事……妳……妳自然也明白了……”說到最後這句時,聲細如蚊,已幾不可聞。
承誌心想:“糟糕,她畫我肖像,看來對我生了愛慕之意,這時更誤會我入宮來是瞧她,這可得分說明白。”只聽她又道:“自從那日在山東道上見面,妳阻擋褚紅柳,令他不能傷我,我就常常念著妳的恩德……妳瞧這肖像畫得還像嗎?”
承誌走近床邊,柔聲道:“殿下,我進宮來是……”阿九攔住他的話頭,柔聲道:“妳別叫我殿下,我也不叫妳袁相公。妳初次識得我時,我是阿九,那麽我永遠就是阿九。我聽青姊姊叫妳大哥,心裏常想,哪壹天我也能叫妳大哥,那才好呢。”承誌道:“妳如肯叫我大哥,我的心歡喜得炸開了呢!”忽然之間,想到昔日在秦淮河中與青青壹起所聽兩個歌女所唱的“掛枝兒”:“我若疼妳是真心也,就不叫也是好!”不禁滿臉通紅。
阿九低下頭來,低聲叫道:“大哥!”伸出雙手,抓住了他兩手。承誌答應壹聲:“嗯,阿九!”阿九道:“我壹生下來,欽天監正給我算命,說我要是在皇宮裏嬌生慣養,必定天折,因此父皇才放我到外面亂闖。”
承誌道:“怪不得妳跟著程老夫子學功夫,又隨著他在江湖上行走。”阿九道:“我在外面見識多了,知道老百姓實在苦得很。我雖常把宮裏的金銀拿出去施舍,又哪裏救得了這許多。”承誌聽她體念民間疾苦,說道:“那妳該勸勸皇上,請他多行仁政。老百姓衣暖食足,天下自然太平了。”阿九嘆道:“父皇肯聽人家話,早就好啦。他就是給奸臣蒙蔽,還自以為是。他老是說文武百官不肯出力,流寇殺得太少。我跟他說:流寇就是百姓,只要有飯吃,日子過得下去,流寇就變成了好百姓,否則好百姓也給逼成了流寇。我說:‘父皇,妳總不能把天下百姓盡數殺了!’他登時大發脾氣,說:‘人人都反我,連我的親生女兒也反我!’唉!”袁承誌道:“妳見得事多,見識反比皇上明白……”尋思:“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謀對她說?”
阿九忽問:“程老夫子說過我的事嗎?”承誌道:“沒有,他說曾立過重誓,不能泄漏妳的身世。我當時只道牽連到江湖上的恩怨隱秘,說什麽也想不到妳竟是公主。”阿九道:“程師父本是父皇的侍衛。我小時候貪玩,曾跟他學武。他不知怎的犯了罪,父皇叫人綁了要殺,我半夜裏悄悄去放了他。後來我出宮打獵,又跟他相遇,那時他已做了青竹幫的幫主。”承誌點點頭,心想:“那日程老夫子說他行刺皇帝遭擒,得人相救。原來是她救的。”阿九問道:“不知他怎麽又跟五毒教的人結仇?”
袁承誌正想說:“五毒教想害妳爹爹,必是探知了程老夫子跟妳的淵源,怕他壞了大事,因此要先除了他。”猛擡頭見紅燭短了壹大截,心想時機急迫,怎地跟她說了這許多話,忙站起身來,說道:“別的話,明天再說吧。”
阿九臉壹紅,低下頭來緩緩點了壹點。雙手仍抓住他手,不舍得放開。
正在這時,忽然有人急速拍門,幾個人同聲叫道:“殿下請開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