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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矯矯金蛇劍 翩翩美少年

碧血劍 by 金庸

2018-9-4 20:35

  
  袁承誌在十四歲上無意中發現鐵盒,這些年來早把這件事忘得幹幹凈凈。眼看這張春九與禿子的神情,《金蛇秘笈》中必定藏有重大秘密,否則他們不會連續找上十八年之久,找到之後,又如此妳搶我奪地性命相搏。“到底秘笈中寫著什麽?”此念壹動,再也不能克制,於是在床底角落中把那只塵封蛛結的小鐵盒找了出來。這只盒子小得多,張春九和禿頭壹時沒發現。兩人壹見到大鐵盒中的假秘笈,便欣喜若狂,再也不去找尋別物了。
  袁承誌打開鐵盒,取出真本《金蛇秘笈》放在桌上,翻開閱讀。那書較小,怛頁多書厚,前面是些練功秘訣及發射暗器的心法,與他師父及木桑道人所授大同小異。此外還詳述各家各派的武功秘奧,以及諸般破解之法,可說洋洋大觀,另有金蛇郎君自創的武功。約略看去,秘笈中所載,頗有不及自己所學的,但手法之陰毒狠辣,卻遠有過之。心想,這次險些中了敵人卑鄙詭計,日後在江湖上行走,難保不再遇到陰毒對手,這些人的手法自己雖不屑使用,但知己知彼,為了克敵護身,卻不可不知,於是對秘笈中所述心法細加參研。
  壹路讀將下去,不由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,世上竟有這種種害人的毒法,當真匪夷所思。相較之下,張春九和那禿子用悶藥迷人,可說毫不足道了。
  讀到第三日上,見秘笈所載武功已與自己過去所學全然不同,不但與華山派武功無絲毫共通之處,而且從來不曾聽師父或木桑道長提起過。那也並非僅是別有蹊徑而已,委實異想天開,往往與武學要旨背道而馳,卻也自具克敵制勝之妙。他壹藝通百藝通,武學上既已有頗深造詣,再學旁門自是點到即會。秘笈中所載武功奇想怪招,紛至沓來,壹學之下,再也不能自休,當下照著秘笈壹路學將下去。
  他既有混元功的深厚根柢,要學任何武功皆輕而易舉,但練到二十余日後卻遇上了難關。秘笈中要訣關竅,記載詳明,然根基所在的姿勢卻無圖形,訣要甚是簡略,不知招式,只得略過不練。
  後來十余頁的功夫,都是用來對付壹個叫做“五行陣”的陣法,要他先熟習八卦方位,諸般生克變化。這陣法變幻多端,組成陣法的對手五人此來彼去,互補互救,金蛇郎君以極巧妙方法,將之壹舉摧破,其中包含不少高明武功。袁承誌心想,這“五行陣”日後未必真會遇上,但諸般破陣的功夫,用途甚廣,學了卻大有用處,於是花了幾日苦功,壹壹學會。秘笈中記載其他武功,大都心平氣和,析其優劣,但這十余頁講述“五行陣”,語氣中頗含怨毒,對此敵手五人敵意甚盛,所用武功也均狠辣強勁,每壹招均欲殺敵而後快。承誌習練之時暗暗搖頭:“何必生這麽大的氣,破了陣法也就是了。”看來這套武功乃有所為而作,對手實有其人,並非憑虛說武。承誌學其招式,然不記其陰毒之意,心想:“師父常教我說,自己武功既強,便須時時存著‘手下容情,留有余地’的念頭。”
  再翻下去是壹套“金蛇劍法”,心想:“此劍法以‘金蛇’為名,金蛇郎君定然十分重視,必有獨到之處。”照式練去,初時還不覺什麽,到後來轉折起伏,刺打劈削之間,甚是不順,有些招式更絕無用處,連試幾次總感不對。突然想起,金蛇郎君埋骨的洞中壁上有許多圖形,莫非與此有關?
  壹想到這事,再也忍耐不住,招了啞巴,帶了繩索火把,又去洞中。這時他身材已經高大,幸而當年曾將洞口拆大,於是鉆進洞內,舉起火把往壁上照去,對圖形壹加琢磨,果是秘笈中要訣的圖解。山壁石質雖甚松軟,但圖形潦草,筆劃入石極淺,看來金蛇郎君刻劃之時已無甚力氣。他心下大喜,照圖試練,暗暗默記,花了幾個時辰,將圖形盡數記熟了,在金蛇郎君墓前又拜了兩拜,謝他遺書教授武功。
  正要走出,壹瞥間見到洞壁上的那個劍柄。當日年幼,未敢拔出,此時緊緊握住劍柄,嗤的壹聲響,拔了出來,劍柄下果然連有劍身。劍鋒插入處石壁上原有壹條深縫,否則金蛇郎君插劍時如已無多大力氣,未必能將劍插入石壁。
  突然之間,全身涼颼颼的只感寒氣逼人。只見那劍劍身金色,形狀甚奇,與先前所見的金蛇錐依稀相似,整柄劍就如壹條金蛇蜿蜒盤曲,蛇尾彎成劍柄,蛇頭則是劍尖,蛇舌伸出分叉,劍尖竟有左右兩叉。那劍金光燦爛,握在手中頗為沈重,似是黃金混和了其他五金所鑄,劍身上壹道血痕,發出碧油油的暗光,極是詭異。
  觀看良久,心中隱生懼意,尋思這壹道碧綠的血痕,不知是何人身上的鮮血所化?是仁人義士,還是大奸大惡?又還是千百人的頸血所凝聚?
  持劍微壹舞動,登時明白了“金蛇劍法”的怪異之處。原來劍尖兩叉既可攢刺,亦可勾鎖敵人兵刃,倒拖斜戳,皆可傷敵,比之尋常長劍增添了不少用法。先前覺得“金蛇劍法”中頗多招式全無用處,但用在這柄特異的金蛇劍上,盡成厲害招術。
  舞到酣處,無意中揮劍削向洞壁,壹塊巖石應手而落,如削爛泥,這劍竟是鋒銳絕倫。他又驚又喜,轉念又想:“金蛇郎君並未留言贈我此劍,我見此寶劍,便欲據為己有,未免貪心,還是讓它在此伴著舊主吧。”提起劍來,向石壁上插了下去。這壹插未盡全力,又非順石縫而入,劍身尚有尺許露在石外,未及柄而止。劍刃微微搖晃,劍上碧綠的血痕映著火光,似壹條活蛇不住扭動身子,拼命想鉆入石壁。
  再看石壁上那“重寶秘術,付與有緣,入我門來,遇禍莫怨”那十六個字,不由得怔怔地出了神,心想這位金蛇前輩不知相貌如何?不知生平做過多少驚世駭俗的奇事?到頭來又何以會死在這山洞之中?
  他見了金蛇劍後,對《金蛇秘笈》中所載武功更增向往,而不知不覺間,心中對這位怪俠又多了幾分親近之意。出得洞來,又花了二十多天功夫,將秘笈中所錄的武功盡數學會了,其中發金蛇錐的手法尤為奇妙,與木桑道人的暗器心法可說各有千秋。
  讀到最後三頁,只見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口訣,參照前面所載,有些地方變化精奧,頗增妙悟,但壹大半卻全不可解。埋頭細讀這三頁口訣,苦思了兩天,總覺其中矛盾百出,必定另有關鍵。但把壹本秘笈翻來覆去地細看,所有功訣法門實已全部熟讀領會,更無遺漏。他重入山洞,細看壁上圖形,仍是難以索解。
  再讀下去,只見許多招式的名稱甚為古怪,“去年別君時”、“忍淚佯低面”、“含羞半斂眉”、“柔腸百結”、“粉淚千行”、“半羞還半喜”、“欲去又依依”、“淚珠難寄”、“舊歡如夢”、“勸我早歸家”、“孤雁淒涼”、“同生共死”、“望郎何日來”等等,皆是男女歡愛之詞,似是壹個少女傷心情郎別去,苦思苦憶的心情。袁承誌其時不明兒女情懷,又沒讀過多少詩詞,只覺這些招式名稱纏綿悱惻,甚是無聊,試著使動拳腳劍法,每壹招往往欲進又卻,若即若離,虛招多而實招稀見,倒似是遊戲玩意,而不是性命相搏的招式,臨敵之時並無多大用處。
  待看到壹招“意假情真”,見秘笈中以墨筆詳述這壹招如何似真似幻,說道:“人間假意多而真情罕見。種種試探,欲明對方真意所在,而真意殊不易知,此所以惆悵長夜而柔腸百轉欲斷也。”這壹招中包含了無數虛招,最後說道:“別道人家有無真情,即令自己,此招終歸何處,自家總亦不知。”最後壹擊,似虛似實,心意不定。承誌心想:“師父常告誡,修習武功,須防走火入魔,壹旦入魔,精神紛亂,不易收拾。金蛇郎君想到這裏,已近乎走火入魔,我可不能跟著學了。”掩過秘笈,猛覺這壹招虛虛實實,變幻多端,委實巧妙無比,出招者自己既不知此招擊向何處,對手自然更加不知,只因不知其何來何去,自是難以閃避拆格。這可說是壹招根本不能抵擋的武學招術。天下武功招數,不論如何奇奧巧妙,必可拆解應付,左來則右擋,攻前則退後,但這招不知擊向何處,任何擋格可能均錯,自是招架不來。
  這天晚上,他因參究不出其中道理,在床上翻來覆去,始終睡不安穩。只見窗外壹輪明月射進室來,照得滿地銀光,忽想:“我混元功早已練成,為了這部《金蛇秘笈》,卻在山上多耽了兩個月功夫,師父曾說金蛇郎君為人怪僻,他的書觀之無益。壹招招式連自己也不知擊向何處,心意不定,那算是什麽武功招數?不過這招‘意假情真’,也委實巧妙之至。”
  他武學修為既到如此境界,見到高深的武功秘奧而竟不探索到底,實所難能,心想:“眼不見為凈,我壹把火將它燒了便是。”主意已定,下炕來點亮油燈,拿起秘笈放在燈上焚燒。但燒了良久,那書的封面只薰得壹片烏黑,竟是不能著火。
  他心中大奇,用力拉扯,那書居然紋絲不動。他此時混元功已成,雙手具極強內家勁力,這壹扯力道非同小可,就是鐵片也要拉長,不料想這書居然不損,情知必有古怪。細加審視,原來封面是以烏金絲和不知什麽細線織成,共有兩層。
  他拿小刀割斷釘書的絲線,拆下封面,再把秘笈在火上焚燒,登時火光熊熊,金蛇郎君平生絕學燒成了灰燼。再看那書封面,夾層之中似乎另有別物,細心挑開兩層之間連系的金絲,果然中間藏有兩張紙箋。
  壹張紙上寫著“重寶之圖”四字,旁邊畫了壹幅地圖,又有許多記號。圖後寫著兩行字:“得寶之人,真乃我知己也。務請赴浙江衢州靜巖,尋訪女子溫儀,贈以黃金十萬兩。”心想:“這話口氣好大!”只見箋末又有兩行小字:“此時縱聚天下珍寶,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?重財寶而輕別離,愚之極矣,悔甚,恨甚!”小字之下,斑斑點點,沾有不少淚痕。凝思半晌,不明其意。
  另壹張紙箋上寫的,卻密密的都是武功訣要,與秘笈中不解之處壹加參照,登時豁然貫通,果然妙用無窮。
  他眼望天上明月,《金蛇秘笈》中種種武功秘奧,有如壹道澄澈的小溪,緩緩在心中流過,清可見底,更無半分渣滓,直到紅日滿窗,這才醒覺。只這些武功似乎過分繁復,花巧太多,想來是金蛇郎君的天性使然,喜在平易處弄得峰回路轉,使人眼花繚亂。這兩張紙箋上的字是用墨筆寫成,當非困居山洞時所寫。然系其武功總訣,融會貫通之後,於其後炭筆所畫的千奇百怪招數,亦能明其原委。
  經此壹晚苦思,不但通解了金蛇郎君的遺法,而對師父及木桑道人所授諸般上乘武功,也有更深壹層體會。
  他望著兩頁白箋,壹堆灰燼,呆呆出神。暗嘆金蛇郎君工於心計,壹至於斯,故意在秘笈中留下令人不解之處,誘使得到秘笈之人刻意探索,終於找到藏寶地圖。如果秘笈落入庸人之手,不去鉆研武功的精微,那麽多半也不會發現地圖。他把兩張紙箋仍夾在兩片封面之間,再去山洞取出金蛇劍來,練熟了劍法,才將金蛇劍插還原處。
  又過兩日,袁承誌收拾行裝,與啞巴告別。他在山上居住多年,忽然離去,心下難過。大威與小乖頗通靈性,拉住了他衣衫吱吱亂叫,不放他走。袁承誌更是難分難舍。啞巴帶了兩頭巨猿直送到山下,這才灑淚而別。
  
  袁承誌藝成下山,所聞所見,俱覺新奇。壹路行來,見百姓人人衣服襤褸,餓得面黃肌瘦。行出百余裏,見數十名百姓在山間挖掘樹根而食。他身邊有師父留下的銀兩,卻也無處可買食物,只得施展武功,捕捉鳥獸為食。又行數十裏,見倒斃的饑民不絕於途,甚感淒惻。
  行了數日,將到山西境內,見饑民煮了餓死的死屍來吃,他不敢多看,疾行而過。
  這壹日來到壹處市鎮,只見饑民大集,齊聲高唱,唱的是:
  吃他娘,穿他娘,開了大門迎闖王。闖王來時不納糧。
  朝求升,暮求合,近來貧漢難求活。早早開門拜闖王,管教大家都歡悅。
  壹名軍官帶了十多名兵卒,大聲吆喝:“妳們唱這等造反的妖歌,不怕殺頭嗎?”揮動鞭子,向眾百姓亂打。
  眾饑民叫道:“闖王不來,大家都是餓死,我們正是要造反!”壹擁而上,抓住了官兵,又打又咬,登時將十多名官兵活活打死了。
  袁承誌見了這等情景,心想:“無怪闖王聲勢日盛。百姓饑不得食,也只好殺官造反了。”向壹名饑民問道:“這位大哥,可知闖王在哪裏,我想前去相投。”那饑民說道:“聽說闖王大軍眼下在襄陵、聞喜壹帶,就要過來。我們大夥也要去投軍。”袁承誌又問:“剛才聽得大家唱的歌兒甚好,還有沒有?”那饑民道:“還有好多。那都是闖王屬下的李公子所作。”又唱了幾首,歌意都是勸人殺官造反,迎接闖王。
  袁承誌沿途打聽,在黃河邊上遇到了小部闖軍。帶兵的首領聽說是來找闖王的,不敢怠慢,忙派人陪他到李自成軍中。
  闖王聽得是神劍仙猿穆人清的弟子到來,雖在軍務倥傯之際,仍親自接見。袁承誌見他氣度威猛,神色和藹,甚是敬佩。闖王說他師父去了江南,想是穆人清在言語中對這年青愛徒頗為獎許,是以闖王對他甚加器重,言下頗有招攬之意。
  袁承誌聽得師父不在,登時忽忽不樂,再問起崔秋山,則是和穆人清同到江南蘇杭壹帶籌措軍餉去了。袁承誌說要去尋師,稟明師父之後,再來效力。闖王也不勉強,命制將軍李巖接待,又送了壹百兩銀子作路費。袁承誌謝過受了。
  那李巖雖是闖軍中帶兵的將官,但身穿書生服色,談吐儒雅。原來他是前兵部尚書李精白之子,本是舉人,因賑濟災民,得罪了縣官和富室,被誣陷入獄。有壹位女俠仰慕他為人,率領災民攻破牢獄,救他出來。那女俠愛穿紅衣,眾人叫她紅娘子。李巖實逼處此,已非造反不可,便和紅娘子結成夫婦,投入闖王軍中,獻議均田免賦,善待百姓。闖王言聽計從,極為重用。闖軍本為饑民、叛兵及失業驛卒所聚,造反不過為求壹飽,原無大誌,所到之處,不免劫掠。因之人心不附,東西流竄,時勝時敗,難成氣候。自得李巖歸附,李自成整頓軍紀,嚴禁濫殺奸淫,登時軍勢大振。
  李巖治軍嚴整,又編了許多歌兒,令人教小兒傳唱,四處流播。百姓正自饑不得食,官府又來拷打逼糧催餉,聽說“闖王來時不納糧”,自是人人擁戴。因此闖軍未到,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。
  李巖對袁崇煥向來敬仰,聽說袁督師的公子到來,相待盡禮,接入營中,請夫人紅娘子出見。紅娘子英風爽朗,豪邁不讓須眉。三人言談投機。袁承誌除武功之外,見識甚淺。李巖熟識古今史事、天下興亡之理,跟他縱談天下大勢,袁承誌聽了有如茅塞頓開,對李巖甚為欽佩。兩人意氣相投,於是相互八拜,結成了義兄弟。袁承誌在李巖營中留了三日,直至闖軍要拔營北上,這才依依作別。
  袁承誌初出茅廬,對李巖的風儀為人,暗生模仿之心,便去買了書生衣巾,學著也作書生打扮。他不知師父在江南何處,只有徑向南行,隨遇而安。
  江南地方富庶,雖然官吏壹般的貪汙虐民,但眾百姓尚堪溫飽。比之秦晉饑民的苦況,卻是如在天堂了。
  這日來到贛東玉山,吃過飯後,到碼頭去搭船東行。見江邊停了艘大船,相問之下,說是上饒壹個富商包了到浙江金華去買賣商貨的,袁承誌便求附載。船老大貪著多得幾個船錢,和包船的富商龍德鄰商量。龍德鄰見他是個儒生,也就允了。
  船老大正要拔篙開航,忽然碼頭上匆匆奔來壹個少年,叫道:“船老大,我有急事要去衢州,請妳行個方便,多搭我壹人。”
  袁承誌聽這人聲音清脆悅耳,擡頭看時,不禁壹呆,見是壹個面貌俊秀的美貌少年。這人十八九歲年紀,穿壹件石青色緞衫,頭頂青巾上鑲著塊白玉,衣履精雅,背負包裹,皮色白膩,壹張臉白裏透紅,說得上是雪白粉嫩。龍德鄰見這少年服飾華貴,人才出眾,心生好感,命船老大放下跳板,把他接上船來。
  那青衫少年踏步上船,那船便微微壹沈,袁承誌心下暗奇,瞧他身形瘦弱,不過百斤上下,但這船壹沈之勢,卻似有兩百多斤重物壓上壹般,他背上包裹不大,怎會如此沈重?那少年上船之後,船就開了。
  那青衫少年走進中艙,與龍德鄰、袁承誌見禮,自稱姓溫名青,因得知母親患病,是以趕著回去探望。他見了龍德鄰不以為意,壹雙秀目,卻不住向袁承誌打量,問道:“聽袁兄口音,好似不是本地人?”袁承誌道:“小弟原籍廣東,從小在陜西居住,江南還是生平第壹次來。”溫青問道:“袁兄去浙江有何貴幹?”袁承誌道:“我是去探訪個朋友。”
  正說到這裏,忽然兩艘小船運櫓如飛,從座船兩旁搶了過去。溫青眼盯小船,直望著兩船轉了個彎,為前面的山崖擋住,這才不看。
  中飯時分,龍德鄰好客,邀請兩人同吃。袁承誌量大,壹餐要吃三大碗,雞魚蔬菜都吃了不少,溫青卻只吃壹碗,甚是秀氣文雅。
  剛吃過飯,水聲響動,又是兩艘小船搶過船旁。壹艘小船船頭站著壹名大漢,望著大船狠狠瞪了幾眼。溫青秀眉微豎,滿臉怒色。袁承誌心感奇怪:“他為什麽見了這兩艘小船生氣?”溫青似乎察覺到了,微微壹笑,臉色登轉柔和。接過船夥泡上來的壹杯茶,啜了壹口,似嫌茶葉粗澀,皺了眉頭,把茶杯放在桌上。
  到了傍晚,船在壹個市鎮邊停泊了。袁承誌想上岸遊覽,龍德鄰不肯遠離貨物,邀溫青時,他嘴唇壹扁,神態輕蔑,說道:“這種荒野地方,有什麽可玩的?”似是譏他沒見過世面。袁承誌覺這少年驕氣迫人,卻也不以為忤。他見江南山溫水軟,景色秀麗,與華山的雄奇險峻全然不同,壹路上從不肯錯過了遊覽的機緣。上岸四下閑逛,買了幾斤桔子回船,想請龍德鄰和溫青吃時,見兩人都已睡了,便也解衣就寢。
  睡到中夜,睡夢中忽聽遠處隱隱有唿哨之聲。袁承誌登時醒轉,想起師父所說江湖上的種種變故情狀,料知有事,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。
  不久櫓聲急響,下遊有船上來。只見溫青突然坐起,原來他並未脫衣,又見他從被窩中取出壹柄精光耀眼的長劍,躍到船頭。
  袁承誌壹驚,揣測:“莫非他是水盜派來臥底的,要打劫這姓龍的商人?”師父離山之時,曾說世間方亂,道路不靖,帶著長劍惹眼,不免多生事端。因此他遵師父之囑,隨身只帶壹柄匕首,那柄平日習練劍法的長劍留在華山。當下壹摸身邊匕首,坐起身來。
  只聽得對面小船搖近,船頭上壹個粗暴的聲音喝道:“姓溫的,妳講不講江湖義氣?”溫青叱道:“講又怎樣,不講又怎樣?”那人叫道:“我們辛辛苦苦從九江壹路跟蹤下來,妳倒好,半路裏殺出來吃橫梁子!”
  這時龍德鄰也已驚醒,探頭張望,見四艘小船上火把點得晃亮,船頭上站滿了人,個個手執兵刃,登時嚇得不住發抖。袁承誌已聽出其間過節,安慰他道:“莫怕,沒妳的事!”龍德鄰道:“他……他們不是來搶我貨物……貨物的強人麽?”
  溫青喝道:“天下的財天下人發得,難道這金子是妳的?”那人道:“快把二千兩金子拿出來,大家平分了。咱們雙方各得壹千兩,就算便宜妳。”溫青叫道:“呸,妳想麽?”小船上兩名大漢怒道:“沙大哥,何必跟這橫蠻的東西多費口舌!他不要壹千兩金子,那就壹個子兒也不給他。”手執兵刃,向大船上縱來。
  龍德鄰聽他們喝罵,本已全身發抖,這時見小船上兩人跳將過來,更是魂飛魄散,大聲道:“袁……袁相公,強人……強人來打劫……打劫啦。”袁承誌將他拉到自己身後,低聲道:“別怕。”
  只見溫青身子稍偏,左足飛起,撲通壹聲,將左邊壹人踢下了江去,跟著右手長劍斬落,來人舉刀擋架,哪知他長劍忽地斜轉,避過刀鋒,順勢削落,喀嚓壹聲,那人連肩帶刀,都給削了下來,跌在船頭,暈了過去。溫青冷笑壹聲,叫道:“沙老大,別讓這些膿包來現世啦。”對面那大漢哼了壹聲,道:“去擡老李回來。”小船上兩人空手縱將過來,溫青只是冷笑,並不理會,讓兩人將右膀被削之人擡了回去。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濕淋淋地爬上小船。
  沙老大叫道:“我們遊龍幫跟妳棋仙派素來河水不犯井水。我們當家的沖著妳五祖面子,不來跟妳為難,可別當我們是好惹的。”
  袁承誌聽他提到棋仙派,心中壹凜:“那天到華山來的張春九,不是自稱棋仙派麽?這姓溫的跟他是壹派,只怕也是個邪惡之徒。”
  溫青道:“妳別向我賣好,打不過,想軟求麽?”沙老大怒道:“妳到底按不按江湖規矩辦事?”溫青冷笑道:“我愛怎麽就怎麽,偏有這許多廢話?”沙老大道:“咱們話說在先,我們遊龍幫已盡到了禮數,跟妳好說好話,只盼雙方不傷和氣。妳五祖可不能再說我們以多欺少,以大欺小。”袁承誌聽他口氣,似乎對溫青的壹個什麽五祖很是忌憚。溫青笑道:“憑妳這點玩意兒,就能欺得了我麽?”
  袁承誌聽雙方越說越僵,知道定要動手。從兩邊言語中聽來,似是遊龍幫想劫壹批黃金,卻給溫青中間殺出來夾手奪了去,遊龍幫不服氣,趕上來要分壹半贓。溫青上船時身子如此沈重,想來包裹中就藏著這二千兩黃金了。心想兩邊都非正人,自己裝作不會武功,只袖手旁觀便是。
  沙老大大聲呼喝,手握壹柄潑風大環刀,躍上船來,十多名大漢跟著紛紛躍過,站在他身後。沙老大壹抱拳,說道:“妳棋仙派武功號稱獨步江南,今日姓沙的領教閣下高招!”溫青哼了壹聲道:“是妳壹人和我打呢,還是妳們大夥兒齊上?”沙老大怒道:“妳也太瞧不起人啦!妳船上還有什麽朋友請他出來做個見證,別讓江湖上朋友說姓沙的不要臉。”他掉頭對著艙口,說道:“叫艙裏的朋友出來吧!”兩名大漢走進艙去,對袁承誌和龍德鄰道:“我們大哥要妳們出去。”
  龍德鄰全身發抖,不敢做聲。袁承誌道:“他們要打架,只不過叫咱們做個見證,沒什麽要緊。出去吧。”拉著他手,走上船頭。
  溫青似乎等得不耐煩了,不讓沙老大再交待什麽場面話,冷笑道:“妳定要出醜,可莫怪我手辣,進招。”刷刷兩劍,分刺對方左肩右膀。沙老大身材魁梧,身法卻頗靈動,潑風刀壹招“鐵牛頂頸”,反轉刀背,向溫青砸來,這壹招既避來劍,又攻敵人,可是手下留情,只以刀背砸打。
  溫青叱道:“有什麽本事,壹股腦兒地都抖出來吧,我可不領妳情。”口中說著,手上長劍連攻數招。
  沙老大微壹疏神,嗤的壹聲,肩頭衣服被刺破了壹片,肩頭也割傷了壹道口子。他嘰哩咕嚕地罵了幾句,壹柄潑風刀施展開來,狠砍狠殺,招招狠毒。溫青劍走輕靈,盤旋來去,長劍青光閃爍,已把對方全身裹住。
  袁承誌看兩人拆了數招,已知溫青武功遠在沙老大之上。沙老大刀沈力勁,看來倒也威猛,但刀法呆滯。溫青以巧降力,時候稍長,沙老大額頭見汗,呼吸漸粗,身法已不如初戰時的矯捷。
  刀光劍影中只聽得溫青壹聲呼叱,沙老大腿上中劍。他臉色大變,縱出三步,右手壹揚,三枚透骨釘打了過來。溫青揚劍打飛兩枚,另壹枚側身避過。他打飛的兩枚透骨釘中,有壹枚突向袁承誌當胸飛去。
  溫青驚呼壹聲,心想這壹次要錯傷旁人。哪知袁承誌伸出左手,只兩根手指,便將那枚透骨釘拈住了。沙老大帶來的大漢多人手執火把,將船頭照得明晃晃的,溫青瞧得清楚,不禁壹怔:“這手功夫可俊得很哪!原來他武功著實了得。”
  沙老大見溫青註視著袁承誌,面露驚愕之色,乘他不備,又是三枚透骨釘射了過去。
  袁承誌情不自禁急叫:“溫兄,留神!”
  溫青急忙轉頭,只見三枚透骨釘距身已不過三尺,若非得他及時提醒,至多躲得過壹枚,下面兩枚卻萬萬躲避不開。忙側頭讓過了壹枚,揮劍擊飛了另外兩枚,轉身向袁承誌點頭示謝,挺起長劍,向沙老大直刺過去。
  沙老大壹擊不中,早已有備,提起潑風刀壹輪猛砍。溫青恨他歹毒,出手盡是殺招。拆了數招,沙老大右膀中劍,嗆啷啷壹響,潑風刀跌落船板。溫青搶上壹步,揮劍砍斷了他右腿。沙老大慘叫暈去,他手下眾人大驚,擁上相救。溫青掌劈劍刺,登時打死了七八人。
  袁承誌看著不忍,說道:“溫大哥,饒了他們吧!”溫青毫不理會,繼續刺殺,又傷了兩人。余人見他兇悍,紛紛跳江逃命。溫青順手揮劍,在沙老大胸口刺落,跟著把他屍身踢入江中。
  袁承誌心下不快。暗想妳既已得勝,何必如此心狠手辣。轉頭看龍德鄰時,他早已嚇得全身癱軟,動彈不得。
  跳入江中的遊龍幫眾紛紛爬上小船,搖動船櫓,迅向下遊逃去。
  袁承誌道:“他們要搶妳財物,既沒搶去,也就罷了,何苦多傷性命?”
  溫青白了他壹眼,道:“妳沒見他剛才的卑鄙惡毒麽?要是我落入他手裏,只怕還有更慘的呢。妳別以為幫了我壹次,就可隨便教訓人,我才不理呢。”袁承誌不語,心想這人不通情理。
  溫青拭幹劍上血跡,還劍入鞘,向袁承誌壹揖,甜甜壹笑,說道:“袁大哥,適才幸得妳出聲示警,叫我避開暗器,謝謝妳啦。”
  袁承誌臉上壹紅,還了壹揖,登覺發窘,無言可答。只覺這美少年有禮時如斯文君子,兇惡時狠如狼虎,不知到底是什麽性子。
  溫青叫船夫出來,吩咐洗凈船頭血跡,立即開船。船夫見了剛才的狠鬥,哪敢不遵,提水洗了船板,拔錨揚帆,連夜開船。
  溫青又叫船夫取出龍德鄰的酒菜,喧賓奪主,自與袁承誌在船頭賞月。他絕口不提剛才惡鬥,喝了幾杯酒,說道:“明月幾時有,把酒問青天。哼,青天只怕也管他不著呢。明月幾時愛出來,便出來,不愛出來便不出來。袁大哥,妳說是不是?”
  袁承誌聽他忽然掉文,只得隨口“嗯”了壹聲。他小時跟應松念了幾年書,自從跟穆人清學武後,雖然晚間偶然翻閱壹下書籍,但不當它正經功課,文字上甚是有限。
  溫青道:“袁兄,月白風高,如此良夜,咱們來聯句,好不好?”袁承誌道:“聯句?什麽叫聯句?我可不會。”溫青壹笑不答,給袁承誌斟了杯酒。忽見前面江上壹葉小舟破浪而來,雖是逆水,但駛得甚快。溫青臉色壹變,冷笑數聲,只管喝酒。
  座船順風順水,沖向下遊,轉眼間兩船駛近。溫青擲下酒杯,突然飛身躍起,雙腳在船篷上點了幾下,落在後艄。從船老大手裏搶過舵來,只壹扳,座船船頭向左偏斜,對準了小船直撞過去。小船忙要避讓,又怎還來得及,只聽壹聲巨響,兩船已然相撞。
  袁承誌叫得壹聲:“啊喲!”已見小船上躍起三人,先後落在大船船頭,身手均頗迅捷。這時小船壹側,翻了過去,船底向天。袁承誌老遠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,除這三人外,尚有兩人,壹個掌舵,壹個打槳。這兩人不及躍起,都落入水中,只叫得壹聲“救命”便沈落江底。這壹帶江流水急礁多,就算熟識水性,黑夜中跌入江心也不免兇多吉少。
  袁承誌暗罵溫青歹毒,無端端的又去傷人。等兩人從水中冒上,當即伸手扯斷帆索,咬在口中,雙足在船舷上壹撐,飛身落向江中,壹手壹個,抓住落水的兩人頭發,借著牙齒咬住帆索之力,在江面打了半個圈子,提著兩人回到座船。這壹下既使上了混元功內勁,又用了木桑所授的輕身功夫。只聽四人齊聲喝彩。壹是溫青,他已從船艄躍回船頭,另外三個則是從小船跳上來的。
  袁承誌放下兩人,月光下看那三人時,見壹個是五十多歲的枯瘦老者,留了疏疏的短須,壹個是中年大漢,身材粗壯,另壹個則是三十歲左右的婦人。
  那老者陰惻惻壹笑,說道:“這位老弟好俊身手,請教尊姓大名,尊師是哪壹位?”
  袁承誌抱拳道:“晚生姓袁,因見這兩位落水,怕有危險,這才拉了起來,並非膽敢在前輩面前賣弄粗淺功夫,請勿見怪。”
  那老者見他謙恭,頗出意料之外,只道他是怕了自己,冷笑壹聲,對溫青道:“怪不得妳這娃兒越來越大膽啦,原來背後有這麽個硬幫手。他是妳的相好麽?”
  溫青登時滿臉通紅,怒喝:“我尊稱妳壹聲長輩,妳說話給我放尊重些!”
  袁承誌心想:“看這些人神氣,全非正人,我可莫卷入是非漩渦之中。”朗聲說道:“在下與這位溫兄也是萍水相逢,談不上什麽交情。我奉勸各位,有事好好商量,不必動刀動槍的傷了和氣。”
  那老者聽了袁承誌口氣,知他不是溫青幫手,喜道:“袁朋友既跟這姓溫的沒瓜葛,那好極啦。等我們事了之後,我再和袁朋友詳談,咱們很可以交交。江湖上見者有份,我們自然守這規矩。”言下頗有結納之意,似乎說待會搶到黃金,也可分些給他。袁承誌不便回答,作了壹揖,退在溫青身後。
  那老者對溫青道:“妳小小年紀,做事這等心狠手辣。沙老大打不過妳,妳趕了他走,也就罷了,幹嗎要傷他性命?”
  溫青道:“我只壹個人,妳們這許多大漢子壹擁而上,我不狠壹些成麽?還說人家呢,也不怕旁人笑妳們大欺小,多欺少。有本事哪,就該把人家的金子先給拾掇下來。等我撿了,再陰魂不散地追著來要,想吃現成麽?也不知道要不要臉呢?”他語音清脆,咭咭呱呱地壹頓搶白,那老者給他說得啞口無言。
  那婦人突然雙眉豎起,罵道:“妳這小娃兒,妳溫家大人把妳寵得越來越沒規矩啦。我要問問妳爺爺去,是誰教妳這般目無尊長?”溫青道:“尊長也要有尊長的樣兒,想擺擺空架子,來撿便宜,那可不成。”
  那老者大怒,右手噗的壹掌,擊在船頭桌上,桌面登時碎裂。溫青道:“榮老爺子的功夫如何,我早就知道,左右也不過這點玩意兒,又何必在小輩面前賣弄?妳要顯功夫,去顯給我爺爺們看。”那老者道:“妳別擡出妳那幾個爺爺來壓人。妳爺爺便怎樣?他們真有本事,也不會讓女兒給人糟蹋,也不會有妳這小雜種來現世啦!”溫青慘然變色,伸手握住了劍柄,壹只白玉般的手不住抖動,顯是氣惱已極。那大漢和婦人卻大笑起來。
  袁承誌見溫青臉頰上流下兩道清淚,心中老大不忍,暗道:“他行事比我老練得多,怎麽給人壹激就哭了起來?這老頭兒跟人吵嘴,怎地又去罵人家的父母?年紀壹大把,卻不分說道理,亂七八糟的,盡說些難聽話來損人。”他本來決意兩不相助,但眼見溫青被人欺侮,卻動了鋤強扶弱之念。
  那老者陰森森地道:“哭有什麽用?快把金子拿出來。我們自己也不貪,金子要拿去給沙老大的寡婦。再說,這位袁朋友也該分上壹份。”袁承誌忙搖手道:“我不要!”
  溫青氣得身子發顫,哭道:“我偏偏不給。”
  那大漢哼了壹聲,見大船雖已收帆,但仍順水下流,舉起船頭的大鐵錨,在空中舞了壹個圈,向岸上擲去。那鐵錨連上鐵鏈,當有壹百來斤,他擲得這麽遠,力氣確然不小。鐵錨壹在岸上鉤住,大船登時停了。那大漢叫道:“妳到底拿不拿出來?”
  溫青舉起左袖,拭幹了淚水,說道:“好,我拿給妳們。”奔進船艙,過了壹會兒,雙手捧著壹個包裹出來,看模樣甚是沈重。那大漢正要伸手去接,溫青喝道:“呸,有這麽容易!”手上使勁,那包裹直飛出去,撲通壹聲大響,落入江心,叫道:“妳們有種就把我殺了,要想得金子嗎?別妄想啦!”那大漢氣得哇哇大叫,拔刀向他砍來。
  溫青壹擲出包裹,便拔劍在手,刷刷兩劍,還刺大漢。那老者叫道:“住手!”大漢回架來劍,躍開兩步。
  那老者向溫青側目斜視,冷笑道:“果然龍生龍,鳳生鳳,烏龜原是王八種。有這樣的老子,就生這樣的小畜生。今日再讓妳這小輩在老夫面前放肆,我就不姓榮啦。”也不見他身子晃動,突然拔起身來,落在溫青面前。溫青挺劍刺去,那老者空手進招,運掌成風,掌勢淩厲。溫青雖有長劍在手,卻給逼得連連倒退。拆得十多招,溫青右腕忽給他手指點中,長劍當啷落地。那老者腳尖壹挑,把劍踢將起來,左手握住劍柄,右手搭定劍身,劍光對住溫青的臉,向他走去。
  老者喝道:“今日不在妳身上留個記號,只怕妳日後忘了老夫的厲害!”手持長劍,向他臉上劃去。溫青驚呼閃避,老者步步進逼,毫不放松,左手遞出,劍尖青光閃爍,眼見便要劃到溫青臉上。
  袁承誌見那老者出手狠辣,心想:“再不出手,他臉上非受重傷不可。”喝道:“前輩請住手,不可傷人!”那老者挺劍而前,全不理會。袁承誌從囊中掏出壹枚銅錢,向老者手中劍上投去。當的壹聲,老者只感手上劇震,壹枚暗器打上劍刃,撞擊之下,虎口覺痛,長劍竟自脫手。溫青本已嚇得面色大變,這時喜極而呼,縱到袁承誌身後,拉著他手臂,似乎求他保護。
  那老者姓榮名彩,是遊龍幫的幫主,在浙南壹帶,除了棋仙派五祖、呂七先生等寥寥數人,武功數他為最高。他十指練就大力鷹爪功,比尋常刀劍還更厲害。哪知竟讓對方壹枚小小暗器將手中兵刃打落,真是生平未遇之奇恥大辱,登時面紅過耳,卻又不禁暗暗心驚:“這小夥子的手勁怎地如此了得?”
  那大漢和婦人也已看出袁承誌武功甚強,心想反正金子已給丟入江中,今日有這硬手在這裏,無論如何占不到便宜了,不如交待幾句場面話,就此退走。那婦人叫道:“老爺子,咱們走吧,沖著這位袁朋友,今日就饒了這娃兒。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。咱們明兒到衢州靜巖去找棋仙派算賬就是。”
  溫青叫道:“見人家本領好,就想走啦,妳們遊龍幫就會欺軟怕硬,羞也不羞?”袁承誌眉頭壹皺,心想這人剛脫大難,隨即如此尖酸刻薄,不給人留絲毫余地。那婦人給他說得神情狼狽,滿臉怒容。
  榮彩也感難以下臺,強笑道:“這位老弟功夫真俊,今日相逢,也是有緣,咱倆來玩壹趟拳腳如何?”他在大力鷹爪手上下過二十余年苦功,頗具自信,心想妳這小子暗器功夫雖好,在拳腳上卻決不能勝得過我。
  袁承誌尋思:“只要跟這老者壹動手,就算是助定了溫青。這棋仙派的少年心胸狹隘,刁鉆狡猾,為了壹些金子便胡亂殺人,決不能是益友。何必為他而無謂與人結怨。”便拱手說道:“晚輩初涉江湖,壹點微末小技,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?”
  榮彩微微壹笑,心想:“這少年倒很會做人。”他乘此收篷,說道:“袁朋友太客氣了!”狠狠瞪了溫青壹眼,說道:“終有壹天,叫妳這娃兒知道老夫厲害。”轉頭對那大漢與婦人道:“咱們走吧。”
  溫青道:“妳有多大厲害,我早就知道啦。見到人家功夫好,就不敢動手,巴不得想早早扯呼,趕回家去,先服幾包定驚散,再把頭鉆在被窩裏發抖。”他嘴上絲毫不肯讓人,立意要挑撥他與袁承誌過招。他看出袁承誌武功高強,榮彩不是敵手。這壹來不但榮彩尷尬萬分,連袁承誌也自不快。
  榮彩怒道:“這位袁朋友年紀雖輕,可是很講交情,來來來,咱們來玩壹手,別讓無知小輩說我沒膽子。”袁承誌道:“老前輩何必和他壹般見識,他是說玩話。”榮彩哈哈壹笑,說道:“妳放心,我決不和妳當真。”
  溫青冷冷地道:“還說不怕呢,沒動手,先套交情,趕快還是別過招的好。我活了這麽大,還沒見過這樣,哼,哼,這算什麽?我可說不上來啦。榮老爺子,妳既怕得很了,何不請這位袁相公回去,請他來當遊龍幫的幫主呢?”
  榮彩臉壹板,正待發作,忽見岸上火光閃動,數十人手執兵刃火把,快步奔來。有人叫道:“榮老爺子,那小子抓到了吧?咱們把這小子剮了,給沙老大報仇!”
  溫青見對方大隊擁到,雖然膽大妄為,心中也不禁惴惴。
  榮彩叫道:“劉家兄弟,妳們兩人過來!”岸上兩人應聲走到岸邊,見大船離岸甚遠,撲通兩聲跳入江內,迅速遊到船邊,水性極是了得,單手在船舷上壹搭,撲地跳了上來。榮彩道:“那包貨色給這小子丟到江心去啦,妳哥兒倆去撿起來!”說著向江心壹指。劉氏兄弟躍落江中,潛入水內。
  溫青壹扯袁承誌的袖子,在他耳邊低聲說道:“快救救我吧,他們要殺我呢!”
  袁承誌回過頭來,月光下見他容色愁苦,壹副楚楚可憐的神氣,便點了點頭。溫青拉住他的手道:“他們人多勢眾。妳想法子斬斷鐵鏈,咱們開船逃走。”袁承誌還未答應,只覺溫青的手又軟又膩,柔若無骨,甚感詫異:“這人的手掌像棉花壹樣,當真稀奇。”
  這時榮彩已留意到兩人在竊竊私議,回頭望來。溫青把袁承誌的手捏了壹把,突然猛力舉起船頭桌子,向榮彩等三人推去。
  那大漢與婦人正全神望著劉氏兄弟潛水取金,出其不意,背上為桌子壹撞,驚叫壹聲,壹齊掉下水去。榮彩縱身躍起,伸掌抓出,五指嵌入桌面,用力壹拉壹掀,格格兩聲,溫青握著的桌腳已然折斷。榮彩知那大漢與婦人不會水性,這時江流正急,劉氏兄弟相距甚遠,不及過來救援。忙把桌子拋入江中,讓二人攀住了不致沈下,隨即雙拳呼呼兩招,向溫青劈面打來。
  溫青提了兩條桌腿,護住面門,急叫:“快!妳。”袁承誌提起鐵鏈,混元功內勁到處,壹提壹拉,大鐵錨呼的壹聲,離岸向船頭飛來。榮彩和溫青大驚,忙向兩側躍開,回頭看袁承誌時,但見他手中托住鐵錨,緩緩放落船頭。鐵錨壹起,大船登時向下遊流去,與岸上眾人慢慢遠離。榮彩見他如此功力,料知若再逗留,決計討不了好,雙足壹頓,提氣向岸上躍去。
  袁承誌看他身法,知他躍不上岸,提起壹塊船板,向江邊擲去。榮彩下落時見足底茫茫壹片水光,正自驚惶,突見船板飛到,恰好落在腳下水面之上,大喜過望,左腳在船板上壹借力,躍上了岸。暗暗感激他好意,又不禁佩服他的功力,自己人先躍出,他飛擲船板,居然能及時趕到。
  溫青哼了壹聲,道:“不分青紅皂白,便是愛做濫好人!到底妳是幫我呢,還是幫這老頭兒?讓他在水裏浸壹下,喝幾口江水不好嗎?又不會淹死人。”
  袁承誌知這人古怪,不願再理。心想這種人以少惹為妙,自己救了他性命,他非但毫不感恩,反如此無禮數說。當下也不接口,回到艙裏睡了。
  次日下午船到衢州,袁承誌謝了龍德鄰,取出五錢銀子給船老大。龍德鄰定要代付,袁承誌推辭不得,只得又作揖相謝。
  溫青對龍德鄰道:“我知妳不肯替我給船錢,哼,妳就是要給,我也不要妳的。”從包裹中取出壹只十兩重的銀元寶,擲給船老大,道:“給妳。”船老大見這麽大壹只元寶,嚇得呆了,說道:“我找不出。”溫青道:“誰要妳找?都給妳。”船老大不敢相信,說道:“不用這許多。”溫青罵道:“啰唆什麽?我愛給這許多,就給這許多,妳招得我惱起上來,把妳船底上打幾個窟窿,叫妳這條船沈了!”船老大昨晚見他力殺數人,兇狠異常,不敢多說,連謝也不敢謝,忙收起元寶。
  溫青在桌上打開包裹,壹陣金光耀眼,包裹中累累皆是黃金,十兩壹條的金條總有二百來條。他右拳在金條堆中切了下去,從中平分為兩份,將壹份包入包裹,背在背上,雙手把另壹堆金條推到袁承誌面前,說道:“給妳!”袁承誌不解,問道:“什麽?”
  溫青笑道:“妳當我真的把金子拋到了江裏嗎?讓他們去江底瞎摸,摸來摸去只是衣服包著的壹塊壓艙石。”說著咯咯大笑,只笑得前仰後合,伏在桌子上身子發顫。
  袁承誌也不禁佩服他的機智。心想這人年紀比自己還輕著壹兩歲,連榮彩這樣的老手也給他瞞過,說道:“我不要,妳都拿去,我幫妳並非為了金子。”溫青道:“這是我送給妳的,又不是妳自己拿的,何必裝偽君子?”袁承誌不住搖頭。
  龍德鄰雖是富商,但黃澄澄壹大堆金子放在桌上,壹個定然不要,壹個硬要對方拿去,這樣的事情固然聞所未聞,此刻親眼目睹,兀自不信,只道袁承誌嫌少。
  溫青怒道:“不管妳要不要,我總是給了妳。”突然躍起,縱上岸去。
  袁承誌出其不意,壹呆之下,忙飛身追出,兩個起落,已搶在他面前,雙手壹攔,說道:“別走,妳把金子帶去!”溫青沖向右,他攔在右面,溫青沖向左,又被他搶先擋住。溫青幾次闖不過,發了脾氣,舉掌向他劈面打去。袁承誌舉左掌輕輕壹架,溫青已自抵受不住,向後連退三步,這才站住。他知道無法沖過,忽然往地下壹坐,雙手掩面,放聲大哭,袁承誌大奇,連問:“我震痛了妳嗎?”溫青“呸”了壹聲:“妳才痛呢!”壹笑躍起。袁承誌不敢再追,目送他背影在江邊隱去。
  眼見他壹身武功,殺人不眨眼,明明是個江湖豪客,哪知又哭又笑,竟如此刁鉆古怪。不由得搖搖頭回到船內,把金條包起,與龍德鄰拱手作別。
  他在衢州城內大街上找了壹家客店住下,心想:“這壹千兩黃金來路不正,我決不能收。我不過見他可憐,才出手相助,豈能收他酬謝?那老頭說他們棋仙派在衢州靜巖,我何不找到他家裏去?他如再撒賴,我放下金子便走。”
  翌日問明了靜巖的途徑,負了金子,邁開大步走去。靜巖離衢州二十多裏,他腳步迅速,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。
  靜巖是個小鎮,附近便是爛柯山。相傳晉時樵夫王質入山采樵,觀看兩位仙人對弈,等到壹局既終,回過頭來,自己的斧頭柄已經爛了,回到家來,人事全非,原來入山壹去已經數十年。爛柯山上兩峰之間有壹條巨大的石梁相連,鬼斧神工,非人力所能搬上。當地故老相傳是神仙以法力移來,靜巖鎮附近另有壹鎮,名為石梁,即以此命名。棋仙派之名,也當是從仙人對弈而起。
  袁承誌來到鎮上,迎面遇見壹個農婦,問道:“大嫂,請問這裏姓溫的住在哪裏?”那農婦吃了壹驚,說道:“不知道!”臉上壹副嫌惡的神氣,掉頭便走。
  袁承誌走到壹家店鋪,向掌櫃的請問。那掌櫃淡淡地道:“老兄找溫家有什麽事?”袁承誌道:“我要去交還壹些東西。”那掌櫃冷笑道:“那麽妳是溫家的朋友了,又來問我幹什麽?”袁承誌討了個沒趣,心想這裏的人怎地如此無禮。見街邊兩個小童在玩耍,摸出十個銅錢,塞在壹個小童的手裏,說道:“小兄弟,妳帶我到溫家去。”那小童本已接過了錢,聽了他的話,把錢還他,氣忿忿地道:“溫家?那邊大屋子就是,這鬼地方我可不去。”袁承誌這才明白,原來姓溫的在這裏搞得天怒人怨,沒人肯跟他家打交道,倒不是此地居民無禮。
  他依著小童的指點,向那座大屋子走去,遠遠只聽得人聲嘈雜。走到近處,見數百名農人拿了鋤頭鐵耙,圍在屋前,大叫大嚷:“妳們把人打得重傷,眼見性命難保,就此罷了不成?姓溫的,快出來抵命!”人群中有七八個婦人,披散了頭發坐在地上哭嚷。
  袁承誌走將過去,問壹個農夫道:“大哥,妳們在這裏幹嗎?”那農夫道:“啊,妳是過路的相公。這裏姓溫的強兇霸道,昨天下鄉收租,程家老漢求他寬限幾天,他壹下就把人推得撞向墻上,受了重傷。程老漢的兒子侄兒和他拼命,都被他打得全身是傷,只怕三個人都難活命。妳說這樣的財主狠不狠?相公妳倒評評這個理看。”
  正說之間,眾農夫吵得更厲害了,有人舉起鐵耙往門上猛砸,更有人把石頭丟進墻去。忽然大門呀的壹聲開了,壹個瘦子倏地沖出。眾人還沒看清楚,已有七八名農人給他飛擲出來,跌出兩三丈外,撞得頭破血流。
  袁承誌心想:“這人好快身手!”定睛看時,見那人身材瘦長,黃澄澄壹張面皮,雙眉斜飛,神色剽悍。
  那人喝道:“妳們這批豬狗不如的東西,膽敢到這裏來撒野?活得不耐煩了!”眾人未及回答,那人搶上幾步,又抓住數人亂擲出去。
  袁承誌見他擲人如擲稻草,毫不用力。心想:“不知此人與溫青是什麽幹系,倘若前晚他與溫青在壹起,那麽他抵敵榮彩等人綽綽有余,用不到自己出手了。”
  人群中三名農夫搶了出來,大聲道:“妳們打傷了人,就這樣算了嗎?我們雖窮,可是窮人也是命哪!”那瘦子哈哈幾聲冷笑,說道:“不打死幾個,妳們還不知道好歹。”身形壹晃,已抓住壹個中年農夫後心,隨手甩出,把他向東邊墻角摜去。就在這時,兩個青年農夫壹齊舉起鋤頭向他當頭扒下。那瘦子左手橫揮,兩柄鋤頭向天飛出,隨即抓住兩人,向門口旗桿石上擲去。
  袁承誌見這人欺侮鄉民,本甚惱怒。但見他武功了得,若是糾纏上了,麻煩甚多,只想等他們事情壹了,便求見溫青,交還黃金之後立即動身,哪知這瘦子竟然驟下殺手。眼見這三人分別撞向墻角和堅石,不死也必重傷,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。飛身而前,左手抓住中年農夫右腿,將人丟在地下,跟著壹招“嶽王神箭”,身子當真如箭離弦,急射而出,搶過去抓住兩個青年農夫背心,這才挺腰站直,將兩人輕輕放落。這招“嶽王神箭”是木桑道人所傳的輕功絕技,身法之快,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。他本不想輕易顯露,但事急救人,不得不用。心知這壹來定招了那瘦子之恨,好在溫家地點已知,不如待晚上再來偷偷交還。壹放下農夫,轉身就走,更不向瘦子多瞧壹眼。
  三個農夫死裏逃生,呆在當場,做聲不得。
  那瘦子見他如此武功,驚訝異常。見他轉身而去,忙飛身追上,伸手向他肩頭拍去,說道:“朋友,慢走!”這壹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。袁承誌並不閃避,肩頭微微向下壹沈,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了,卻也不運勁反擊,似乎毫不知情。那瘦子更是吃驚,說道:“閣下是這批家夥請來,和我們為難的麽?”
  袁承誌拱手道:“實在對不起,兄弟只怕鬧出人命,大家麻煩,是以冒昧扶了他們壹把。這可得罪了。老兄如此本領,何必跟這些鄉下人壹般見識?”
  那瘦子聽他出言謙遜,登時敵意消了大半,問道:“閣下尊姓?到敝處來有何貴幹?”袁承誌道:“在下姓袁,有壹位姓溫的少年朋友,不知是住在這裏的麽?”那瘦子道:“我也姓溫,不知閣下找的是誰?”袁承誌道:“在下要找溫青溫相公。”
  眾農民見袁承誌和那瘦子攀起交情來,不敢再行逗留,紛紛散去。走遠之後,便又大罵,行得越遠,罵得越響。鄉音佶屈,袁承誌也不懂他們罵些什麽。
  那瘦子也不理會,向袁承誌道:“請到舍下奉茶。”袁承誌隨他入內,只見裏面是壹座二開間的大廳,當中壹塊大匾,寫著三個大字:“八德堂”。廳上中堂條幅,雲板花瓶,陳設考究,壹派豪紳大宅的氣派。
  那瘦子請袁承誌在上首坐了,仆人獻上茶來。那瘦子不住請問袁承誌的師承出身,言語雖然客氣,但袁承誌隱隱覺得他頗含敵意,當下說道:“請溫青相公出來壹見,兄弟要交還他壹件東西。”
  那瘦子道:“溫青就是舍弟,兄弟名叫溫正。舍弟現下出外去了,不久便歸,請老兄稍待。”袁承誌本來不願與這種行為兇暴、魚肉鄉鄰的人家多打交道,但溫青既然不在,只得等候。可是跟溫正實在沒什麽話可說,兩人默然相對,均感無聊。
  等到中午,溫青仍然沒回,袁承誌又不願把大批黃金交與別人。溫正命仆人開出飯來,火腿臘肉,肥雞鮮魚,菜肴豐盛,兩人隨意吃了。
  等到下午日頭偏西,袁承誌實在不耐煩了,心想反正這是溫青家裏,把金子留下算了。將黃金包裹往桌上壹放,說道:“這是令弟之物,就煩仁兄轉交。兄弟告辭了。”
  正在此時,忽然門外傳來笑語之聲,都是女子聲音,其中卻夾著溫青的笑聲。溫正道:“舍弟回來啦。”搶了出去。袁承誌要跟出去,溫正道:“袁兄請在此稍待。”袁承誌只得停步。
  可是溫青卻不進來。溫正回廳說道:“舍弟要去換衣,壹會兒就出來。”袁承誌心想:“溫青這人實在啰裏啰唆。見個客人又要換什麽衣服?”
  又等良久,溫青才從內堂出來。只見他改穿了紫色長衫,加系了條鵝黃色絲絳,頭巾上鑲著壹顆明珠,滿臉堆歡,說道:“袁兄大駕光臨,幸何如之。”袁承誌道:“溫兄忘記了這包東西,特來送還。”溫青慍道:“妳瞧我不起,是不是?”袁承誌道:“兄弟絕無此意,只是不敢拜領厚賜。就此告辭。”站起來向溫正、溫青各自壹揖。
  溫青壹把拉住他衣袖,說道:“不許妳走。”袁承誌不禁愕然。溫正也臉上變色。
  溫青笑道:“我正有壹件要緊事須得請問袁大哥,妳今日就在舍下歇吧。”袁承誌道:“兄弟在衢州城裏有事要辦,下次若有機緣,當再前來叨擾。”溫青只是不允。溫正道:“袁大哥既然有事,咱們就別耽擱他。”溫青道:“好,妳壹定要走,那妳把這包東西帶走。妳說什麽也不肯在我家住,哼,我知道妳瞧我不起。”袁承誌微感遲疑,見他留客意誠,便道:“既是溫兄厚意,兄弟就不客氣了。”
  溫青大喜,忙叫廚房準備點心。溫正滿臉的不樂意,然而卻不離開,壹直陪著,有壹句沒壹句地閑聊。
  溫青盡與袁承誌談論書本上的事。袁承誌對詩詞全不在行,史事兵法卻是從小研讀的,溫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,便談起什麽淝水之戰、官渡交兵之類史事來。袁承誌暗暗欽佩,心想:“這人脾氣古怪,書倒是讀過不少,可不似我這假書生那麽草包。”溫正於文事卻壹竅不通,卻又不肯走開。袁承誌不好意思了,和他談了幾句武功。溫正正要接口,溫青卻又插嘴把話題帶了開去。
  袁承誌見這兩兄弟之間的情形很有點奇怪。溫正雖是兄長,對這弟弟卻顯然頗為敬畏,不敢絲毫得罪,言談之間常受他無禮搶白,反而賠笑,言語中總是討好於他。如溫青對他辭意略為和善,他就眉開眼笑,高興非凡。
  到得晚間,開上酒席,更是豐盛。用過酒飯,袁承誌道:“小弟日間累了,想早些休息了。”溫青道:“小弟僻處鄉間,難得袁兄光臨,正想剪燭夜話,多所請益。袁兄既然倦了,那麽明日再談吧。”
  溫正道:“袁兄今晚到我房裏睡吧。”溫青道:“妳這房怎留得客人?自然到我房裏睡。”溫正臉色壹沈,道:“什麽?”溫青道:“有什麽不好?我去跟媽睡。”溫正大為不悅,也不道別,徑自入內。溫青道:“哼,沒規矩,也不怕人笑話。”
  袁承誌見他兄弟為自己鬥氣,很是不安,說道:“我在荒山野嶺中住慣了的,溫兄不必費心。”溫青微微壹笑,說道:“好吧,我不費心就是。”拿起燭臺,引他進內。
  穿過兩個天井,直到第三進,從東邊上樓。溫青推開房門,袁承誌眼前壹耀,先聞到壹陣幽幽的香氣。只見房中點了壹支大紅燭,照得滿室生春,床上珠羅紗帳子,白色緞被上繡著壹只黃色鳳凰,滿室錦繡,壁上掛著壹幅工筆仕女圖。床前桌上放著壹張雕花端硯,幾件碧玉玩物,筆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支筆,西首壹張幾上供著壹盆蘭花,架子上停著壹只白鸚鵡。袁承誌來自深山,幾時見過這般富貴氣象,不覺呆了。溫青笑道:“這是兄弟的臥室,袁兄將就歇壹晚吧。”不等他回答,便已掀帷出門。
  袁承誌室內四下察看,見無異狀,正要解衣就寢,忽聽有人輕輕敲門。袁承誌問道:“哪壹位?”進來壹個十五六歲的丫環,手托朱漆木盤,說道:“袁少爺,請用點心。”把盤子放在桌上,盤中是壹碗白色膠質物事。
  袁承誌雖是督師之子,但自幼窮鄉陋居,從來沒見過燕窩,不識得是什麽東西。
  那丫環笑道:“我叫小菊,是少爺……少爺,嘻嘻,吩咐我來服侍袁少爺的。袁少爺有什麽事,差我做好啦。”袁承誌道:“沒……沒什麽事了。”小菊慢慢退出,忽然回頭嘰嘰壹笑,說道:“這燕窩是我家少爺特地燉給袁少爺吃的。”袁承誌愕然不知所對。小菊壹笑出門,輕輕把門帶上了。
  袁承誌將燕窩三口喝完,只覺甜甜滑滑,香香膩膩,也說不上好吃不好吃。解衣上床,抖開被頭,濃香更烈,中人欲醉,那床又軟又暖,生平從未睡過,迷迷糊糊便睡著了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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